“瞧,基多。眼前的这个耶稣受难小礼拜堂,本身就建筑在一个圆形的平面上。你现在就站在它的圆心上,你的头顶正上方有一个半圆球形的穹顶,在你周围,到处都伸展出玫瑰色的柱子,它们都由半圆的拱腹相连接。这是博洛尼亚最古老的祭台间,是后来建筑的楷模,无论是民用建筑还是宗教建筑。你到城里去走一走吧:你就将发现,建筑家们是如何小心地避免任何阻挡视线的东西,中断的线条,切断的横梁,尖脊,曲拐。半圆形的连拱廊始终得到他们的偏爱。没有任何直角,至少直到法西斯主义风格出炉为止还没有,而法西斯主义却愚蠢地模仿了希腊庙宇的方形列柱廊。”
“没错,”他说,很高兴给我带来了他的个人贡献,“体育场是按半圆形连拱廊的式样建筑的。游泳池也是,我现在可算想起来了!”
但他忍住了一个哈欠,使劲地伸了一个懒腰,把我们为时一刻钟的室内考察的辛苦驱走,然后出门回到了街上。他说,熏香的气味令他恶心。回家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踢着空罐头玩,把妈妈劝他爱惜鞋子的话全然忘在脑后。也许他在艺术史方面表现出了更多的才华,使我在研究中不好再长期地跟他合作:因为我所从事的发现,远远地把我带向了风格研究之外。
在圣司提反教堂,在其他的罗曼式教堂,我感到信心十足。那些低矮的、圆圆的、熟悉的穹顶,就像母亲的一条温柔的胳膊,把她的孩子搂住,保护在自己怀中。它跟我在又高又严峻的哥特式中殿那咄咄逼人的阴暗中感到的,是一种截然相反的印象。我很想知道,那么适应人和人的安全需要的半圆拱腹,为什么就让位给了新的建筑形式呢?我不无惊讶地得知了社会斗争在一种风格到另一种风格的过渡中扮演的角色。在当时刚刚创建的托钵僧修会,即多明我修会和方济各修会的影响下,哥特式建筑风格于13世纪进入了博洛尼亚。他们是一些没有钱,没有行李,脚穿拖鞋,身穿棕色粗呢教袍的僧侣,是农民和手艺匠的儿子。他们跟在俗的神职人员、出身贵族的高级教士和主教作斗争。那些大人物拼命维护自己的特权,同时也维护建筑上的传统,即罗曼式风格。
怎么办?采取什么立场?你将站在哪一方?你不可能同时心里向左转,而趣味上又回到过去。你必须积极支持哥特式。革命就这样造就了多少的受骗者!为了社会进步这一必然学科,人们牺牲了幻想的神圣秩序。对于我,这是第一次机会,远在我跟共产党人的争执之前,思考历史的讽喻,它一手给予你的,又从另一只手要回去,它从来不会显得足够的慷慨大方,让你的幸福真正圆满。
哥特式风格拉长了教堂中的大柱子,把屋架抬高到一个令人眩晕的高度,在侧道中增厚了神秘性,创造了那些孕育焦虑感和犯罪感的巨大空间。在半圆的拱腹上,在被称为摇篮———对童年摇篮的隐喻和回忆———的穹顶上,继之以尖拱肋,人们同样很有道理地把它叫做断拱肋。跟母亲的亲密关系中断了,合二为一的幸福被抢劫了。这儿子,被突然从完整的团圆之梦中拉开,脱出了他的窠臼,放逐到了世界上,不得不揉着眼睛离开洞穴。在高端穹顶威严的昏暗中,他依稀看到父亲那隐藏的可怕的脸。尖拱肋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父亲高高扬起的眉毛吗?在圣佩特罗尼奥教堂,你不由自主地颤抖,你没有受到欢迎,却受到了审判。雄伟的中殿以它那黑暗的壮丽把你压垮。在这威武的厅堂底下,你只是一个等待惩罚的无限渺小之人。法则、威胁、畏惧从此进入到我们的生活。温柔的母性之手把天主教抛弃给了父亲不可阻挠的威力。
“我们的生活,”我刚才这样写道。杰那里埃罗,从基督到耶和华的这一回归,兴许只会给少数人,即我们这样的少数人,带来如此戏剧性的后果。当我说:我们这样的少数人,我并不仅仅在说我和我兄弟们的过去。我同样在说你,我敢把手放在火上说,眼下这一刻,你正惊叫着,准备中断阅读,跑到堂·米切雷那里去定下你结婚的日子。只要你愿意,你尽管否认这一显然性好了,我爱情的力量将成功地从你心中驱走谎言。总有一天,我将带你承认你的真实内心。显而易见,更聪明的办法,还是蒙住你的眼睛,别去看好几百年来镇压的恐怖,然后,向你展现今天已经普遍赢得的宽容。以如此的懦弱,我将永远不会成为同谋,即便是为了解除你令我绝望的抵抗。我需要的是战胜你,而不是骗你上当。你想我会认定你太胆怯,无法承受看到向你逼近的危险吗?跟朱塞皮娜在一起吧,假如你只担心你的安息!只要我心中还燃烧着这样一个希望,你读完我的故事后,还会对我宣布你的投降(却是过于晚的,因而是无谓的投降,杰那里埃罗!),我就恳切地期望,你选择我是因为了解个中原由,而不是被骗人的诱惑所吸引。
假如要从头说起的话,你一定得知道,在中世纪,贵族阶级被大众力量所击败时,为我们付出了什么样的眼泪和鲜血的代价。通过在图书馆中寻找我撰写论文所需的资料,我发现了一些文献,它们精确地揭示了,在什么阶段,在什么情景下,我们遭遇了最初的刽子手。你兴许会说,不论是隆基教授,还是我的弟弟基多,全都不太可信,并不比我周围的任何其他人更可信。
尖拱肋和拱扶垛的胜利,就像七个世纪后镰刀和锤子的胜利,签署了我们的受惩。我们曾经拥抱了一项事业,它的胜利者把我们带上了他们的法庭。从10到13世纪,在罗曼时代,没有任何针对我们的诉讼迹象。圣保罗还没有接替上圣约翰。维罗尼卡的手巾 止住了摩西的愤怒。刑事法规?它们早先由第一个基督教皇帝狄奥多西 制定,但从未在西方的任何一地实行过。火刑,在查士丁尼的新律中,后来又在查理大帝 的法令中重新颁布,却不费正义之神一根火柴。人们讲到,于格·卡佩 去教堂的时候,发现门廊下有两个男人更多地屈从于自己的愿望,而不是上帝,便用他的王袍把他们遮盖起来。他跪在祭坛前,祈祷的时间比平日更长,也许是在恳求上帝原谅他们,他显然给他们留足了时间,得以在警察来到之前从容溜走。
迫害开始于13世纪末,伴随着多明我会修士的传教,以及宗教裁判所的建立。在何等令人沮丧的征兆下,我发现自己诞生了!你想象一下,博洛尼亚是多明我·德·古斯曼 最喜欢的城市。这个狂热的西班牙人停留于此,并居留下来,在葡萄园的圣尼古拉教堂召开了修会的前两次会议,并为离我从小长大的街道不远的一处修道院奠定了基石。他是在博洛尼亚染上了重感冒死去的。一开始,他被埋葬在圣尼古拉教堂自己的地下,按照他的遗愿,就在一块普通的石板下,可以被他兄弟们的拖鞋踩在上面,后来,因前来瞻仰的人太多,原先的教堂变得太小了,当人们在教堂原址上重建起一座新的大教堂,并且这一次以他的名字来命名,由教皇本人出面题献给他时,他的遗体被装入一口豪华的棺材里,葬在全是大理石的陵墓中。头颅安放在一个雕镂的银制圣骨盒中,丝毫不比你的圣雅努阿留斯的遗骸盒逊色。对他坟墓和他遗骸的崇拜,日复一日地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信徒,从基督教世界的天涯海角,来到这里朝拜。
这僧侣,以他的仁慈和他的贫穷,同时还以他的毫不妥协,给人留下了无法忘怀的回忆。他的弟子们记得,当他在祭坛上度过整整一夜时,他的呻吟声和哭叫声一直穿透围墙,传到他们睡觉的斗室。他们继续着他的业绩,忠诚执行他的命令。他们在全欧洲传播压制和独裁。Domini canes :上帝的狗。上界治安领域中最凶狠的警察。尽管出身卑微,我再提醒你一下。他们的父辈在乡村铁匠铺的砧子上打铁,或者在山腰小径中推车。这些人民的儿子,亲爱的杰那里埃罗,首先把我们告上法庭,首先把我们送上火刑堆。摩西五书 的弃绝者,人们还以为他们已经淹没在马利亚-抹大拉 的熏香中了,没想到又打击我们,就好像福音书从来没有传播过。我们的差别就像是一种异端,我们的爱,一种罪孽。人们为使火刑变得芳香而扔到火堆中的茴香,都粘在了我的皮肤上:茴香 。我那么多次在报刊上或者在我电影的首映仪式上被人咒骂的,正是这一罪名。茴香,把我们拖入泥淖的经典谩骂。今天使用它的那些人,是不是知道,这一瓜果的隐喻可以上溯到那样一个时代,人们选用真正的蔬菜,作为他们喷香的燃料,在我们的脚下点燃刑火?罗曼式母亲在浓烟和火焰中朝我们微笑,但是,哥特式父亲则监护着柴薪的补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