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使手中(5)

经过了这几番我特意不向他透露的深思熟虑之后,我很高兴地看到,我弟弟在大街上总是回头瞧所有那些姑娘,并非出于拉丁式的虚张声势,而是出于已然十分明显的对异性的倾慕。从这一时代起,我就把我的命运看成一种秘密旅行,在敌人布下的密密麻麻的陷阱之间潜行;因此,当我看到,基多不像我那样头顶上落下一声声诅咒,而是能在最好的条件下开始成功地追逐幸福,我的内心十分欣喜(而全然不知他作为儿子和弟弟的痛苦)。

对我母亲而言,也是同样,我暗自庆幸,基多终于走上了一条跟我如此不同的道路。我跟女性有什么来往,家里人看得一清二楚。妈妈的反应在前后两个阶段中截然不同。开始时,嫉妒。当然,既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眼泪汪汪。她的情感实在过于细腻,看不出什么反对的迹象,她也根本不问我任何问题。但是,比方说,当内丽娜一直送我到家门口时,我只要偷眼瞟一下四层楼上的窗户,就能从玻璃窗的缝隙中,瞥见一张纹丝不动的脸,紧贴在窗框后面。

只要我晚餐后又出家门,妈妈就会等着我归来。时间再晚,她都不会灰心,尽管这跟她在乡村的习惯正好相反,以前,当她洗完最后一把刀叉后,她就早早地上床睡觉了。而现在,我回家后,见她坐在厨房的桌子前,身子笔挺,神情严肃,一针一线地缝补我的内衣。她一把拉过我,比平日更长久地亲吻我。如果我以为,她就以这一亲吻向我表示了她的宽恕,那我就实在太天真了。她脱口而出的一声欢呼,使我明白了她真正的目的。她试图根据留在我脸上的香水味,辨别出是哪一个敌手在这天晚上偷走了她的儿子。然而,只通过这种嗅闻的直觉(我想象,她正在竭力把这气味跟她在窗户后隐约瞥见的瞬间形象联系在一起),也认不出她们来,她只得恶狠狠地把所有讨我喜欢的女人都当做她个人的死敌。玛格丽塔公园引起她一种不可抑制的反感,她知道我的约会就在那里:一个个女人就在那个公园里炮制着阴谋,而其最终目的就是剥夺她。

然而,通过从我嘴里听到的彼此不同的各个名字,通过折磨着她嗅觉的众多猜测,通过她微妙的母性本能,她很快就发现了我所有那些征服的短暂命运。弗萝拉接替了玖丽娅娜,阿丝特丽德又接替了西尔瓦娜:没完没了的一队长列。而把我生出来,喂我奶吃,给我摇摇篮,在我患百日咳时悉心照料我,当我得肺炎后日夜看护我的,却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在我生命中占有一个固定、神圣的位子,在辉煌宝座上的圣母和女王,对儿子来说,她才真正是不可或缺的,同样不可或缺的还有她为儿子做的汤面,每当她听到儿子的脚步在楼梯中响起来时,她手中的面条就该下到热腾腾的沸水中了。

就这样,她开始把我所有的女同伴当做该烧死的牺牲;她希望没有任何一个博洛尼亚姑娘能逃脱这一献祭,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心中远没有感觉什么不快。被我选中并随之抛弃的姑娘人数越多,她自己的王权就越是显得辉煌。假如我的某个姨妈,以她那质朴的弗留利式的大实话告诉她,有人看见我常常跟内丽娜在一起,妈妈就假装皱起眉毛,摆出一副发愁的样子;但是,她会停下手中的缝补浆洗,掩住嘴,偷偷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确信(而她也确实没有弄错),那女打字员对我的用处,只是我自行车上的一种补充点缀而已。

当我不再跟乔瓦娜一起出门时,她感到自己最终摆脱了危险。比所有其他人都更危险的敌人,就是那一位!小学女教师,尽管很有学问,特别贪读小说,也自认为不是一个米兰大出版商的女儿的对手。她的失宠(这一次,我母亲的感觉实际上错了,她还以为我是主动跟那姑娘决裂的呢)得到了一声解脱般的叹息的致意。更何况,她还自豪地对自己说,B家族的一个姑娘,被她的儿子为她的荣耀而献祭在一个高高的祭坛上,这事情本身就具有一种特别神奇的性质。

不过,只要在她看来,我的婚姻仍是一种叛逆和一种背弃,她就得艰难地忍受老而无后。她拒绝看到我已经长大,但心中却很清楚,总有一天我会远远地离开她,总有一天她会失去我,她唯一的希冀就是自己当上祖母,想象自己正在为新生的婴儿裹襁褓,宠爱他。怀中抱上一个小娃娃后,她将重新开始往昔的美妙经历,就像我当年完全属于她时那样。

一方面是嫉妒的欲望,要让我远离其他女人,另一方面,则是迫切的需要,要把她的柔情继续浇注在一个新的后代身上,如何调和这两者?天命早就解决了这个矛盾,给了她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摆脱了女人的狡诈,会永远留在她的跟前,而另一个,作为儿子虽不那么珍贵,但作为家族繁衍者却不可或缺,他将提供孙儿孙女。正因如此,我根本就不打算让基多皈依于我的趣味,相反,却刻意不让他受到任何其他诱惑,以免他脱离走向未来婚姻生活的道路,而对妈妈的幸福来说,这?家庭生活的未来是那么的必要。

然而,我弟弟在一次短暂的佛罗伦萨之游回来后,对我讲了一段具有足够说服力的经历,他的天真没有看出其中的恶意。当时,在塞尼奥里小广场上,他靠着雄伟的雕塑《大卫》的基座,吃着一个三明治。一个男人从自行车上下来,接着便也靠着雕塑席地坐在他旁边,从他鬓角上依然长满头发和他微微有些臃肿的身影来看,年龄大约有三十岁,他矮壮,肌肉发达,穿一条工装裤,一件高翻领羊毛衫。“你能给我一根香烟吗?”他开门见山地问我弟弟,我弟弟觉得他的腔调很是没礼貌。“我不抽烟。”讨烟的那一个愤怒地瞪了他一眼,骑上自己的车,朝桥 那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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