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没什么可说的!假如我的天竺葵长得同样好的话!”当人们问起妈妈她二儿子的情况时,她除了这句话,就再也讲不出别的什么细节来了。她从卡萨尔萨带过来一大盆她最喜欢的花,却怎么也难以保护它们度过严寒的冬天,因为这里的冬天很冷,水管子里的水都会冻住。“基多?那是一种大自然的力量!”她以偏爱一个孩子的母亲们的那种盲目,重复着这一口头禅:我就是她偏爱的对象,她把满腔的柔情毫无保留地献给了我一人。
出于一种始终如一的好脾气,我弟弟毫无怨言地接受了幼弟的次要角色,总是默然,听从召唤。饭菜中又少了一片火腿肉?他自己的那一片,于是他跑下三楼,到熟肉店去买。我的一个姨妈在博洛尼亚逗留之后要回卡萨尔萨了?他乖乖地扛起她的行李,一直送到火车站。上二年级时,他还在读蒙达多利 一个月连载两次的海盗小说,当然他也在开始偷偷地读兰波和洛尔卡的诗歌。我发现了他暗中的好奇心,在他的长枕头底下撞见了《彩图集》 ,以及我自己的那本《茨冈人的八音节诗》,那是从我的书桌上拿走的。
基多十分健美、强壮,一年四季活跃在体育场上,心甘情愿地让我垄断了全部的母爱。众多的迹象都不足以让我们互相提防。
折磨着他内心的嫉妒,第一次表现为扎在我自行车两个轮胎上的两枚钉子。此前,我曾在饭桌上声明,要跟内丽娜一起去散步。家中楼梯下的小间用做了自行车库。就在我寻找手套———一双带兔毛的人造革连指手套———的当口,我看见基多露骨地从工具箱里抄起一把锤子,打开了过道的门。他下楼,又上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默不作声,严阵以待。五分钟后,当我闯进他的房间时,我首先发现了锤子,搁在小柜子上。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冲他喊道,他那固执的表情,比作案的物证更使我确信,我面前待着的,就是那个有罪的人。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呆立在房间中央,等待着对他的惩罚。直拳击中肩膀,勾拳命中下巴。我被他的无动于衷激怒了,上前一冲,一头就撞在他的胸口上。他晃了晃身子,后退一步,我扑到他身上,想掐住他,把他在地上结果了,但是,他的忍耐终于使我泄了劲。我最终推了他一把,把他撂倒在床上,我也跟着坐到了他身旁。
“白痴!你要是看上了我的单车,你尽管随时开口,问我借就是了。这可比把它的车胎弄瘪聪明多了!”
他摇了摇头。我被他的缄默惹恼,就在差点儿又要发作的当儿,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丝怀疑。
“我真蠢!”我大声嚷嚷起来,俯身朝向他,想把他搂在怀中。我全明白了!是……因为内丽娜,不是吗?我早该猜到了!
尽管我答应把我在女打字员身边的位置让给他,尽管我还说,如果她认为他太年轻,不愿意搭理他,我会替他说好话的,种种允诺仍不能把他哄好。他逃避我的目光,一脸漠然地盯着天花板瞧。
“好吧,”我说,有些理屈词穷,“为了证明我不抱怨你,我向你起誓,我什么都不会对妈妈说的,你就收场吧。”
“哦,我才不在乎她知不知道呢,”他结结巴巴地说,撑起了身子。
“她知道什么?”我有些发窘地问道,根本就没有想到,通过声明不向妈妈告他的状,我已经把他的企图化为乌有,他再也无法摆脱一个热心助人却没有个性色彩的好小伙子的俗定形象。
他以一种惊恐的目光看着我,然后,一下子又倒在枕头上,把脸埋在里头,放声大哭起来。
我继续着对他的误解,甚至在后来,离钉子事件有好一段时间了,他向我们宣布,他的朋友艾尔梅斯·帕里尼幸运地出发去了乌克兰前线。当时,我们刚刚在饭桌上嘬完了带淤泥味的鲤鱼的鱼刺。
“闭嘴,讨厌鬼!”我母亲说,“你还不知道吗,俄罗斯的冬天是那么可怕,你要想不冻死,就得钻到死马肚子里去睡觉?”
“不要听信善良女子们的这些故事,基多乔!(这就是家庭饭桌上的笑话,不带恶意的玩笑。)事实是,一个意大利人,如果选择了跟德国人并肩作战,那他就是在为墨索里尼效劳。”
“艾尔梅斯是我的朋友。我不允许你……”他嘟嘟囔囔地说,更多地出于维护伙伴之情,而非对我评价的抗议。
他的神经似乎已受了刺激。为避免正面冒犯他,我满足于敲打桌上的漆布,好奇地想知道,一个洛尔加的崇拜者会如何评价佛朗哥的朋友们的帝国主义战争。他把我们大家巡视了一遍,然后开口回答我。
“如果你认为他有过错,那么你就错了。你们不知道他决定出发的动机。”
“可能是一种崇高的献身!跳上一节满是叛徒和奸贼的车厢!”我叫嚷起来,不愿再听我弟弟赞扬一个志愿入伍的人,我也好,他的母亲也好,我们可是从来没有给他上过反法西斯主义的课。
“他想以他的死来净化自己?祖国,”基多喃喃道,低下了脑袋。
惊诧万分的我跟妈妈交换了一个眼色,她示意我适可而止。基多眼睛死盯着酸奶瓶,又说了起来,颤抖的嗓音中,光明正大的挑战跟一种童稚的腼腆融为一体:
“艾尔梅斯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了。他是抱定牺牲精神入伍的。他将死在俄罗斯。他是出发去见死神的。他对我说过。他的死将拯救我们全体。这就像不服从将军的命令,偷偷离开军营,去炸毁敌军堡垒的火眼 。”
这种跟萨尔加里小说的比喻,在我们看来实在是太天真了,我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同时也许是为了缓和一下过于紧张的气氛。
“赶紧吃你们的苹果,我们在饭桌上待的时间太久了,”我母亲说,她对饭后还留在脏盘子前的习惯深恶痛绝,这种厌恶已经遗传给了我。
基多平时吃水果时习惯整个儿地啃着咬,这会儿却异常小心地削起了苹果皮。果皮连绵不断地从刀口拖下,呈螺旋形。他竭力保持平静,但他的手背叛了他。任何东西都剥夺不了我的内疚,我不该以那种愚蠢的哄笑对待他那颤巍巍的信任。是不是值得每天都跟乔瓦娜讨论在死神柱廊下买下的《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和《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童年回忆》 ?与其批评我弟弟的政治幼稚,我还不如问自己,一个一直乖巧听话,但突然表现出莽撞性格的十六岁男孩追求的是什么目标(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首先,这是一个家庭叛逆行为,其次,第二症状更明显,是到哈尔科夫平原 的冰天雪地中做赎罪远征的梦想,是在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中献身和牺牲的幻想。
他为打开母爱的心灵之门而尝试的不同钥匙,全都断在了他的手指中。他的求援声,甚至没有一句被人听到。无论是流氓兮兮的小徒弟,还是英雄主义的候选人,人们全不拿他当一回事。他始终停留为“这乖乖宝,这可爱的基多乔”,妈妈总觉得,每当她往他衣袋里塞上几个铜钱,让他去杂货铺买几块宝塔糖,她就已经很对得起他了。一种强烈的饥渴,渴望得到爱和对他自身价值的承认,使他在我们眼中被吞噬了:我们从各自的方便起见,坚持把他猜想为具有宁静的心灵和强壮的体魄的童子军。
由于担心他因艾尔梅斯入伍而产生的激动会将他径直引向法西斯主义,也怕他受学校的不良影响,我就尽可能把他带在身边。隆基教授委托我做一项工作,对博洛尼亚的历史性建筑“从罗曼式风格到哥特式风格的过渡”进行研究。在教堂内,基多更感兴趣的事,是细细打量前来祈祷的女中学生,或者觊觎她们头戴圆锥形帽子的小妹妹,而不是跟着我,抬头观察穹顶。我特别喜欢那四个小小的罗曼式教堂,它们一个镶嵌在另一个之中,构成了圣司提反教堂的复合群:全都矮矮的,玫瑰色的,简朴的,寂寞的,围绕着一个带有砖头柱子的修道院。没有别的,只有弯弯的曲线,圆圆的拱门,弓形的柱顶盘。令人心安的氛围,一种宁静涌入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