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春游峄山 秋察漷水(4)

那些有德行、有智谋、有本领和有知识的人,多是经历过无数劫难。舜兴于畎(quǎn)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获释并提举于狱吏之手,孙叔敖提举于海滨,百里奚提举于贸易市场……这说明,上天欲降重任给某个人,必先苦恼其心志,劳动其筋骨,饥饿其肠胃,穷困其身体,使其行为总不如愿,以此来震动其心意,坚韧其性情,增强其才干。那些不被重用的孤独之臣,那些受歧视被虐待的庶孽之子,整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胆战心惊,时刻都在提高警惕,办事总是谨小慎微,唯恐灾难临头。正因为如此,他们方得以平安无事地生活下去。一个国家,倘内无法度之重臣,辅弼之士子,外无抗衡之敌国,外患之忧惧,则必内政不修,外交不办,武力不备,国力不强,居上位者骄奢淫逸,肆意妄为,一遇内忧外患,岂有不亡之理,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小至一个人,大至一个国,乃至整个天下,俱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根据这一原理,孟轲向同学们宣布,将来他还要带领大家去进行社会考察,到运河工地和采矿现场去和工人农民们一起品尝辛苦,以砥砺大家成才的意志。

登上五华峰,攀上探海石、观月台,漫步于绝顶境处,岱顶观日出,总的感觉是:天地之间,惟我为高,惟我为大!因此,他们才能够吻天接日彩云伴,心宽胸阔寰宇小。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他站在高山之巅。孟老师说,知识就是高山,学问便是峰顶,在它的面前,巍巍泰山,莽莽昆仑,皑皑天山,无不自惭形秽,甘拜下风。

公元前362年,亦即周显王七年,孟轲二十八岁,邹、鲁大地上遭受了历史上罕见的洪涝灾害。盛夏,一连数日,天降暴雨,平川、山坡,不时的会有水从地下涌出,一个个瓮大的窟窿,泥沙俱喷,高可数丈,于是山滑坡,崖塌方,房倒塌,河决堤,水横溢——冲田园,淹庄禾,噬人畜,其情其景,惨不忍睹。到了秋天,许多地块绝产,颗粒不收,饥饿严重地威胁着千家万户。幸而在此以前,一连数年风调雨顺,年丰谷稔,府库尚有余粮储存。见民大饥,国君决定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孟轲获悉这一消息之后,主动与有关方面联系,愿带领弟子们承担一部分开仓前的调查工作,以完成其社会考察的教学计划。如今的孟轲,在邹已经是颇具贤名了,子思书院则是开放在因利渠畔的一株艳丽的鲜花,他们师生肯协力相助,官方自然是喜出望外。他们的任务是调查水之阴三十五个村庄的受灾情况,这是一项细致复杂的工作,需要走家串户,做深入细致的调查访问,不得徇私渎职,严防虚假不实,它关系到数以万计的苦难百姓生死存亡的命运。

邹邾大地,疮痍满目——一道道黄沙,一条条沟壑,将往日的平川沃野分裂得支离破碎,犹如乱刀剁过一般。一丘丘新坟,一声声悲哭,替代了往年的谷丛梁垛、丰收的喜悦和欢快的山歌。路上的行人俱都耳断头低,步履维艰,像经霜的枯草。逃荒要饭者三五成群,扶老携幼,背井离乡。路边、沟畔、河滩、树丛,到处是夭亡者的尸骨,乌鸦在其上空盘旋,呱呱地叫着,令人毛骨悚然。大路上走着一位老者,他躬身跛足,双腿颤巍巍,不意竟被一阵狂风吹倒,几经挣扎而未能爬起,阵阵呻吟之后便僵卧不动了。一只吃腥了嘴的野狗窜过来,疯狂地撕咬着这干瘪的尸体,老者突然哀号起来,挣扎着爬动了两下,就被野狗撕得血肉模糊了。村庄里则家家房倒,户户屋漏,残垣断壁,破烂不堪。深入茅舍之中,老者呻吟于病榻,婴儿嗷嗷待哺于母怀,灶上无米,锅下无柴,满屋凄清……

邾盼福原是一条比公牛还壮实的汉子,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如今却变得像一只霜打的螳螂,空有一副大骨架,整日头难抬,眼难睁,昏昏思睡。他上有七十岁高堂老母,下有儿孙,一家四代六口人住在两间冬不能遮风、夏不能挡雨的茅草房里,白天好将就,夜晚全家蜷曲在一铺土炕上,其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最难的还是这六张嘴,本来六个人中只有两个吃死食的,四口可以下田劳动,又都能吃苦,日子虽说过得并不富足,但勉强可以维持。前年儿子娶亲,去年又添了个胖孙子,所欠的粮款债,年景稍好,今秋便可一并还清。然而,一场暴雨过后,三亩河套地全都变成了黄沙滩,如今空有力气无处使。一老一少,最不经折腾,母亲水肿,活像是发面馒头;孙子骨瘦如柴,像一只火烧的山鸦鹊,连啼饥号寒的劲也没有了。俗话说,奶奶亲孙,没有二心,更何况是曾祖母呢?忽有一日,邾盼福的母亲顿感精力健旺,将躺在身边安睡的重孙子兴旺拉到怀里,紧紧地搂抱着。她已经许久不曾抱兴旺了,趁今日精神见好,力气见大,欲多抱一会儿,亲个够。哪知这正是垂危人的回光返照,祖孙二人竟活活地饿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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