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詹的一席话像滚烫的开水一样,把紧紧包着她的那层茧子烫开了,她感到昏昏沉沉,于是急忙拉住毛驴。隔着木板人行道外面的拴马柱,她可以从几匹安详地等候着主人的马的间隔中清晰地窥见酒店里面的洋鬼子。他们有的抽烟,有的喝酒,有些在比赛啐唾沫,看谁能把嘴里嚼着的黑糊糊的烟草啐得最远。还有一些围在桌旁赌钱,或在地上又蹦又跳,活像一群耍把戏的猴子。他们用臂膀搂着几个洋女人的腰,这些女洋鬼子都穿着短裙,脸上抹了胭脂,高跟靴子踏着乐曲的拍子,把木地板蹬得砰砰直响。
她的东家是不是也要让她打扮得像这些女洋鬼子呢?穿那样的衣裳?把脸涂成那个样子?还要把半个身子裸露在外面?是不是也要让她和那些满身长毛、不干不净的男人跳舞?和他们睡觉?一个女人混在一千六百个男人当中?
“你要是没了感觉,什么都伤害不了你的。”她回想起那个又黑又瘦的姑娘的话。但突然,她又看到从那姑娘一双充满反抗精神的黑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痛苦,以及她身上皱起的皮肉和那些真实的、很深的伤痕。
腊露猛地踢了毛驴一脚,让它疾步奔跑起来,超过阿詹和整个驴群,跑出镇子,穿过草地,跨过浅浅的溪水,把生长在水边的三角叶杨树低垂的枝叶折得噼啪乱响,惊得红毛松鼠、麻雀和一只小鹿慌忙逃命。毛驴终于精疲力竭,两肋热汗淋淋,张开的鼻孔喷着粗气,嘴边冒着白沫,步子蹒跚起来。腊露羞愧地让它缓步慢行。
当毛驴的呼吸恢复平稳以后,她让它停下来,把缰绳放下,以便它能低头在小溪里饮水。腊露回头看看那片青翠的草原,驴群已无影无踪,甚至连系在领头的一匹毛驴脖子上的铃铛的声响都听不到了。她抬头仰望天上的烈日。驴群起码要到天黑时分才能赶完她跑过的这段路,因为每头驴都驮着近五百磅货物,而阿詹是绝对不敢丢下驴群去追她的。她完全可以就这样独自把驴骑走,远远摆脱那个在东家酒店里等待着她的未来。
但到哪儿去呢?重新回路易斯敦,或回波特兰和旧金山都将意味着被捕、进巴格尼奥,甚至惨遭戕害,或被投进“医院”里。然而,她是万万不能停留在这片无遮无盖的空旷草原上的,也不能到长满青松的山里。她没有粮食,也没有办法寻找到粮食;她独自一人是无法对付那些野蛮的土人的,他们的村子就在那些肮脏的矿区营帐后面的空地上。
这些黑发土人全都很脏,穿着打扮很古怪,全身又是羽毛,又是镶满珠子的裘皮,还穿洋鬼子式的衫裤,什么都混在一起。他们住的帐篷很像倒过来的漏斗。他们向人讨酒或小装饰品时,声音总是那么粗野,态度总是那么蛮横。然而,他们看上去愁眉苦脸的,一双双黑眼睛全都那样凄凉,就像有一回路过他们村子的那些无家可归的逃荒人一样。这些土人还真叫人害怕,他们有弓和箭,还有磨得挺快的斧子,有时还有洋枪,他们是会杀人的。她看得出,每当他们出现,白鬼子们又恨又怕。
带腊露到波特兰的那个女人曾经说过,白鬼子都是一些像孩子似的傻大个儿,连自己的私心和私情都管不住。但腊露觉得不能这样小看他们。这些人要是拿上刀枪,也会像那些把她从村里抢走的土匪一样,说打架就打架,说开枪就开枪。只是这些“土匪”的权挺大,可以制定大法,像李妈那样的人看到腊露用石块回敬小洋鬼子时,就害怕他们的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