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当官的!腊露扭过头对着他:“姓陈的知道吗?”
“知道。”
“他就不怕你以后再当官会收拾他们吗?”
姓丁的苦笑了一下:“洒掉的水还怎么捡得起来呢?”
“那你报了仇以后怎么办?”腊露又追问道。
“你以为俺和他们不一样吗?”他冷酷地说,“其实俺和他们没啥不同。姓陈的、姓赵的、姓朱的,俺们全都一样,都是土匪。这一辈子也当不了别的啦。”
他的声音突然稍稍温和下来:“腊露,俺知道你爹妈把你养大不是为了把你卖到馆子里,正像俺爹妈抚养俺成人不是叫俺当土匪一样,可咱们没有别的办法,这兴许是天意吧,咱们只好走这条路了。”
腊露没有说话,默默地凝视着前方。但当他们的马沿着陡峭的小路爬到山脊上和其他人会合时,她暗自发誓:永远不接受姓丁说的那条上天给她指定的道路。
腊露等到夜幕完全笼罩熟睡的人群才侧身偷越两个值夜的土匪。她行动异常小心,盼着土匪们的鼻鼾声、马匹烦躁的顿蹄声和低沉的嘶鸣能掩盖她在碎石地上行走发出的音响。她小心而缓慢地往回摸索,终于回到几小时前马匹曾艰难地爬过的那条狭窄的山路。这时,月亮已在夜空升起,给四周干枯的草丛与灌木罩上一层银辉。腊露闭了一下眼睛,乞求观音菩萨保佑,然后开始走下山去。
道路似乎比她记忆中的更陡、更险。她半走半爬地往下走,一只手捂住裤腰里的首饰,另一只手伸出来平衡身体。树丛上的尖刺划破了她的手掌,她忍住没哭出来,猛然把手抽回来,脚下一滑便摔倒在地上。
锋利的石头刺穿了她薄薄的布裤子。她顺着斜坡滚下去,尘土和沙粒卷进她的嘴巴和鼻孔,迷住她的眼睛,呛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她盲目地伸手乱抓旁边的树丛,枯枝残叶
被她压得毕剥作响。她手、脚上的皮都被刮破了。突然,她觉得脚踝陷到一个坑里,她本能地抱住身边的岩石。这猛然的一抻几乎折断了她的手臂。她摔倒下来,头撞在一块巨石上,半个身子卡在石缝里。
这重重的一撞使腊露头昏目眩,她躺在那里无法动弹,呼吸变得短促而微弱。良久,知觉渐渐恢复了,但身上的伤口和撕裂的肌肉却痛得越来越难忍。她突然听到低沉的说话声。
远处,在她头顶的方向,火把的亮光像陨落的星群一样在山谷的周围撒开,展示着搜索的阵势。她将身子向后缩去,霎时,坚硬的岩石变成黑色的空虚:她又掉下去了,这次落到软绵绵的、散发着臭气的烂泥中。
她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石洞里。是老虎穴吗?她曾听人讲过关于小孩被老虎叼走的故事,这使她倏地一下坐起来。她伸开双手,跌跌撞撞地向透进月光的裂缝爬去,她刚才就是从这条缝隙掉进来的。她的手指触到石壁。腊露忍着手上的伤痛,贴着石壁将身体撑起来,然后扶着石壁向前摸索,走向那线银色的亮光。
她感到手心下面有肉乎乎的东西在蠕动;她耳朵里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仿佛有千百只小牙齿在啃食。腊露毛骨悚然,咬紧牙关强使自己不发出恐怖的喊声。她慢慢蹲下身子,吓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揪心的恐惧和洞里散发出来的臭气使她感到一阵阵恶心。一种像鬼魂翅膀似的东西从她的脸和脖子上擦过。是幽灵?那些爬在石壁上的一串串东西又是什么?
月光从石缝中照射进来,好像在向她招手,预示着有逃离这个可怕陷阱的希望。腊露把身子拖到亮处。她汗涔涔的身体时而烫得似火烧,时而又感到冰冷彻骨,使她每迈一步都感到非常困难。突然,那一线狭窄的亮光在一阵翅膀的击拍声中消失了,她发现自己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包围。无法克制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啜泣着倒伏在污秽的洞底里,现在只好承认失败了。
然而,刹那间,亮光又重新出现了,它来得就如同它消失得
一样迅速,惨白的光束映出了一只蝙蝠的身影。蝙蝠—好运的象征!莫非这是种灵的福音?无数翅膀又击拍着从她眼前飞过,把光线又一次遮住。原来是蝙蝠!她跌进了一个蝙蝠洞里!
喜悦与宽慰在她胸中涌流,她禁不住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她想像自己把这段故事讲给弟弟们听时他们脸上会出现的表情。他们准会笑破肚皮!不过,他们永远也听不到她的故事了。“你们别吵,不然俺就不回来了。”她当时是这样对他们说的。他们会不会觉得她不回来全是因为他们的过错呢?还是父亲已经告诉他们,他已把女儿卖掉换回种子了?
“这婊子肯定在这儿附近。”
腊露猛然向后缩,仿佛被人扇了一记耳光。土匪们怎么来得这样快?她盯着那条狭窄的缝隙,这是他们能进来的唯一通道。她像螃蟹退行一样,迅速向后倒退,手脚上跌伤和刮破的地方阵阵作痛。由于骑马长途旅行以及刚才从高坡上滚下来,她浑身都感到疼痛,全身似乎都在发出凄厉的呼叫—不要动吧!然而,她不敢停下。她颤抖着,用膝盖和手掌连跌带滑地慌忙向后爬,直到碰到坚硬的石壁才停下。她靠在岩石上,将肮脏的双膝蜷缩到胸前,“让他们找吧。俺在这儿他们永远也找不着!”她低声地自言自语说。
像尼姑念经一样,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终于她紧抱胳
臂的双手松弛下来了,她自己的喃喃低语像催眠曲一样,使她精疲力竭的身体终于沉入睡梦之中。
吱吱的尖叫声和翅膀猛烈扑动的声音使腊露骤然惊醒,她用手揉一下眼睛。在她睡着的时候,从石洞裂缝照射进来的银色月光变成了金黄色的光束。她突然意识到,这金黄色的光束不是太阳光,而是火把的亮光。
她呆呆地凝视着离她越来越近的火焰,直到火光在她的头顶上射出一片使人眩目的光芒,她才听到姓丁的声音:“你还不明白?这是命运,逃是逃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