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错对这段诸侯王演变的历史一定熟稔在心,封建的起因总能叫他对高帝的迫不得已感同身受。
分封异姓诸侯王,不过是应对手握重兵的开国功臣的权宜之计;同姓诸侯王的出现,也不过是朝廷在尚无力全面掌控天下时做出的过度授权。更何况,面对王国对帝国中央政权的威胁,高帝、吕后、文帝自开国以来就从未停止过削藩,这又使得晁错坚信削藩的合法性。高帝几乎将异性诸侯王连根铲除;吕后或杀或废,剪除掉四个同姓诸侯王,又夺走齐国三个郡削弱其实力;文帝大规模拆分诸侯王国,王国数量虽然有所上升但单个诸侯王的实力却大为下降。历经帝国两代近半个世纪的战争讨伐与权谋捭阖,现在实力不曾获得根本损伤的仅剩吴、楚两个大国了,这正是晁错的目标所在。
就任御史大夫不久,晁错便将早已写就的“所更令三十章”上奏景帝,历数诸侯王的罪行,奏请即刻削藩。诸侯王的罪行已经是帝国公开的秘密,于公而言诸侯王权限之大已经严重损毁了帝国的政治和经济秩序,诸侯王擅自任免王国高级官吏,收容朝廷通缉的罪犯,杀戮大臣平民,拥有货币发行权,垄断自然资源获取暴利,吴王刘濞甚至装病二十余年不来长安朝见天子。于私而言诸侯王道德败坏、奢侈腐朽,楚王刘戊甚至在薄太后国丧期间淫乱。
这一切罪过的根源,在晁错看来完全是由于诸侯王的实力太过强大,文帝留下的是一个拥有五十九郡的庞大国家,遍布天下的十六个诸侯王国控制着其中的三十二郡,直属朝廷的不过二十七郡{22}。而这二十七郡中还多有开国以来高帝、惠帝、吕后、文帝所封二百零四名列侯的侯国。
天下已经完全不同于高帝时代,设立同姓诸侯王的目的原本是要靠血缘关系来统治地方、拱卫皇权稳固,现在休养生息几十年的朝廷拥有足够的力量直接控制帝国每一个角落;世代更迭也将皇帝与诸侯王的血脉关联稀释,现在的楚王刘戊只是与景帝拥有一个共同的曾祖父(高帝刘邦的父亲),吴王刘濞乃是景帝的堂叔,这种疏远的关系已经足以叫晁错怀疑,即使出现严重的叛乱,他们到底又会站在哪一边。
晁错的分析一定对景帝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历史和现实都要求削藩,而且刻不容缓;前朝的历史,又可以证明削藩几乎没有危险,高帝铲除七位异姓诸侯王或许不具备可比性,但吕后差不多将齐王逼入绝境,文帝也将齐、赵、淮南肢解毕竟是事实吧,可又有哪个诸侯王不是老老实实吞下这一杯苦酒还要山呼万岁呢?更何况晁错这次只不过是要减掉诸侯王几个城池罢了。
如果只是熟谙历史、精通法典,那晁错依然不过是个坐而论道的书呆子,仅仅对过往历史作个简单梳理,别说不足以说服景帝,甚至连晁错自己都不敢确定削藩政策将会带来什么样的风险。但我们显然不可低估晁错的实践智慧,他的对策是鼓动景帝在小范围内做出试验。景帝二年(前155),赵王有罪,削其常山郡;胶西王以卖爵事有奸,削其六县。二王平静地交出了朝廷指定的郡县,波澜不惊的结果使得晁错和景帝自信满满,貌似桀骜不驯的诸侯王不过如此。
就算到了这一步,作为最终决策者的景帝依然是谨慎的,即便贵为天子,重大政策的施行仍然需要获得最大限度的支持,他将晁错的建议交付大臣廷议。事关帝国大局的国策讨论出奇地沉闷,宗室、列侯、公卿几乎没有明确反对,唯独窦婴竭力阻止。这次廷议的关键在于,晁错的削藩主张自文帝时期起就是他公开的政治标签,景帝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这样一个人拔擢重用直至御史大夫的高位,本身就明确透露出天子的政策倾向,即使反对又有什么用呢?反过来,大臣们的集体静默,却可能使得晁错和景帝就此断定真理和舆论全部站在他们一边,最终坚定其削藩的主张。
这是近乎完美的决策论证过程,历史给出了削藩的必要性,现实说明了削藩的可能性,舆论证实了削藩的合法性,逻辑缜密且无懈可击,但是晁错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前代君主削藩之所以相对顺利平稳,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他们久经考验的威望和洞彻人性的高超政治技巧,而这却是即位才不过两年多一点的景帝远不具备的。
历史将证明,这个致命的疏略会最终葬送晁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