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向混沌(4)

“我家里是工人,虽然是红五类出身,但是没有后门当兵。那年头谁不想当兵啊!尤其女生,红领章,红帽徽,国防绿,大街上一走,别提有多神气。我这个人平庸,不会跳舞唱歌,又没有专长,眼睛还近视,就是全校都招兵恐怕也轮不上我。但是这并不等于我不想当兵。不管怎么说建设兵团也是解放军,听说还发军装,发枪,吃伙食团,月月发工资,比当工人也不差。我大哥在凉山插队,干一天活值八分钱,谁的青春这么不值钱?

“我父母没文化,感情特朴实。听说建设兵团来招兵,我又决心要去,二话不说,坚决支持。学校工宣队立刻把我树为典型,开动员大会时还把我父母请来坐在主席台上,介绍送女支边的先进经验。两位老人从来没有在人前出过众,所以他们特别为自己的女儿自豪。临行,父亲把一本《毛选》揣进我的书包,郑重其事说:玲儿,我们把你交给党,你可不许给爹妈丢脸呵……“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难以理解,我们那时的信念绝对是真诚的。后来过了许久我才明白过来,真诚往往最容易上当……”

胡玲在边疆第七年时摔坏了腰,病退回城,在残疾人福利工厂做会计。至今独身。

重庆北碚中学郎晓菲:

“我有一个很光荣的家庭,父母都是革命干部。父亲参加八路军只有十六岁,就扛枪打日本,还负过三次伤,所以父亲一直是我心目中效仿的榜样。我从小的志向是当一名解放军女战士,雄赳赳,气昂昂,做一个董存瑞黄继光或者刘胡兰那样的英雄。初中毕业,建设兵团来招兵,那年我正好十六岁,父母都在‘五七’干校劳动,参军无望,就决定到边疆去干一番事业。不料母亲赶来阻拦,父亲也不同意我离开重庆,理由是我是大姐,下面两个弟妹年龄尚小,需要我负起责任。当时我情绪很对立,认为父母自私,不以革命利益为重。我想你们当年不是背叛家庭出来干革命吗?为什么轮到你们自己做父母就那么保守,把女儿看做你们的私有财产?冲动之下,我毅然决然向校工宣队写了一封公开信,决心与家庭决裂,同父母的错误立场划清界限,到边疆去干一辈子革命。没想到这封公开信竟然被市革委当做典型材料印成铅字,后来又刊登在省报上,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我一夜间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女中学生变成一个远近闻名的先进人物,反潮流的英雄。我由此很快入了团,到兵团又入了党,提了干……“直到过了好几年,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

“父母因此受到批判,两个弟妹无人照料,只好由母亲带到干校生活。艰苦的生活损坏了小妹的健康,简陋的卫生条件又未能及时挽救她幼小的生命,她于次年春天患肺炎死在干校的土坯房里。两年后父亲也由于健康状况恶化而病逝。临终前他一个劲儿念叨我的名字淌眼泪……“我的家庭为我的冲动付出了沉重代价,我将永远无法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郎晓菲现在是重庆某机关科室干部。她直接参与一九七八年底橄榄坝农场那场有名的游行风波,并因“煽动闹事”受到追究。

重庆十八中潘军:

“我当知青很偶然。本来我想去当兵,但是父亲说,你先下乡吧,等我情况好一点就把你弄出来。这样我就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我这个人很实际,不像有些人,满脑子幻想,又爱冲动。你想想,当知青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当时学校工宣队把西双版纳说得天花乱坠,我就不相信,要是边疆比城市还好,干吗要动员那么多人支边,留在城里不就得了?其实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希望大失望就大。我无所谓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反正去混一阵,等老爹的消息。

“出发前,母亲为我准备两只大箱子,一只装衣物用具,另一只都是猪肉罐头……”

潘军只当了两年知青。他终于没有当成后门兵,而是被保送进大学当了一名工农兵学员。他是省委某机关处长,说话做事都很稳重。他有一个幸福温馨的小家和一套装饰一新的三居室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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