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正地说,成果木医生并不是那种善于投机钻营的野心家。他原本是一个淳朴的山里人,手板上长满硬茧,对土地的感情深沉而执著。但是命运无意中改变了他的生活,他那双本来应该握锄把或者掌握插秧机收割机的大手却阴差阳错地拿起了手术刀,尽管他私下承认自己对医学几乎永远没有兴趣和一窍不通。
因此他常常对自己很不满意。
“我宁愿去开荒地,养鸡,养鸭,种果树,干什么都行。谁愿意天天蹲在这里发霉呢?”他有时对病人发牢骚。
“你干吗放着医生不干,偏偏想去吃苦?”别人都不理解。
“我有力气,我才不怕吃苦。”他理直气壮地反驳,“要是上头有政策,让私人养猪种自留地,我马上脱了这身褂子回家去干活儿!”
“那么让我们来换换工作,”有知青逗他,“我来穿白大褂,你去养猪好了。”
“那怎么行!”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只是说着玩儿,谁他娘的愿意替你养猪。”
我们有理由把这种劳动致富的平凡愿望看做一个农民儿子始终铭心刻骨的理想之梦,一个当时注定不能实现的遥远而渺茫的人生“乌托邦”。
现在,农民的儿子成果木医生正蹲在墙根下全心全意剔指甲。他已经吃过午饭并且喝了几口酒,肚饱的感觉十分舒服,此时没有病人,所以值班医生感到百无聊赖精神空虚。办公室静悄悄的,分场机关的干部们都下基层连队蹲点去了,卫生所空无一人,只有一条长满疥疮的老狗蹲在他面前,睁着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望着他。
成医生打了一个饱嗝,感到一阵昏昏的睡意好像章鱼的触角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深秋的太阳温煦地照耀着他,在他眼前和心头泛起一片柔和的白光。他半睁着眼,努力同倦怠作斗争,但是酒精很快发生了作用。他渐渐开始感到身体变轻,然后向着半睡半醒的梦境之中滑去。
就在这时,一阵异常的响动好像许多小石子滚进他混沌的大脑深处。老狗呜咽起来。医生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他看见一个孕妇艰难地登上山坡,小心翼翼地绕过水坑,然后努力挺起那个沉重的大肚子,穿过晒坝向他走来。
从任何意义上说,七分场这间只能遮风挡雨条件简陋的旧房子都不能被称做“医院”,正如任何只有执照没有医术的江湖术士都不能被称做“医生”一样。然而红医班毕业的成果木医生和他的同事们确确实实在这间从未认真消过毒的大房子里一直工作了将近十个年头。
卫生所的前身是一间旧仓库,原先曾用做榨油和碾米的作坊,因此房梁、墙角和砖缝里到处积满厚厚的尘垢。由于卫生事业发展的需要,仓库迁往别处,大房子一分为三,于是七分场就有了卫生所,有了门诊部、药房和手术室。
这里最常见的手术,不外乎替伤者止血清瘀,包扎创口。最大的手术便是接生。
对当地人来说,接生似乎更接近一种动物本能而不是医疗技术,因为自然界的动物都具有自然分娩和繁衍后代的本领。在中国广大农村,数千年来,没有文化的接生婆尚且用枯槁的双手接下了数以亿计的农民后代,那么曾经进过红医班又切实占领卫生阵地(上层建筑)的赤脚医生难道有理由不把这种古老的本领发扬光大么?
所以最初那一阵,成医生并没有对孕妇的到来感到紧张或者惊慌失措。他让一位对生孩子富有经验并且热心的家属大嫂做他的帮手,又从容不迫地将所有接生器械:产钳、剪刀、止血钳、针头一一消毒,然后戴上橡胶手套。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就耐心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婴儿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