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6)

 

总体而言,我觉得不论在美国还是别国,将衣饰尊为一种代表尊严的艺术不该继续下去。时下,人们已经变得开始穿任何可以得到的东西,就像失事的水手,他们上岸后会将任何找到的东西挂在身上,待走上一阵,或是过上一会儿,就开始嘲笑对方的行头了。每一代人都会讥笑古代的风尚,而虔诚地追逐最新的潮流,我们看到亨利八世或伊丽莎白女王的御衣,会觉得非常好笑,就好像它们是食人族的大王和王后的衣物。所有离开肉身的衣物都显得可怜古怪,只有身着衣服的人有一双严肃的眼睛,曾经真诚地生活,他才会止住笑声,而将他人的衣饰视为圣物。如果一个小丑突然绞痛发作,则他那滑稽的行头会有助于我们体会这种感觉,当疆场之上的士兵被击成炮灰,那残破的衣服碎片也会变成华贵的紫袍。

那帮格调荒陋幼稚,追逐时尚的男男女女们,摇晃倾斜着无数万花筒,他们可能会发现今人所追逐的特定花样,而衣饰制作商很清楚,这都是些反复无常、荒诞至极的趣味。两种式样,只是因为几根丝线的细微差别,于是前者会热卖,而后者却滞销,但是,过上一个阶段,后者又会变成极端风行的时尚。相比之下,被人们视为丑陋习俗的文身倒真不是那么回事,不能仅凭那些纹饰被刺进了肌肤,因此根深蒂固,不可改易,而将其视为夷风蛮俗。

我认为,在为人们提供衣物方面,我们的工厂所采用的体制并非最佳模式,工人的工作环境日渐向英国靠近。就我耳闻目睹所及,因为生产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人们朴实得体的穿戴服务,毫无疑问的是,为了聚敛财富,所以,如此运行就不足为奇。但是,人们终究会瞄准自己追求的目标,因此,尽管一时之间会陷入挫折,他们最好选择更高的追求。

说到庇身之所,我并不否认现在它是生活的必需,尽管在比美国更冷的地方,就有人长期没有居所依然活了下去。撒缪尔·拉因说:“拉普兰人身着皮衣,头肩套在皮囊之内,睡在雪中,如此一夜又一夜下去,而那寒冷的程度足以会将身穿毛衣的人冻死。”而他看到,拉普兰人就这样陷入了沉睡。他同时提到,“他们并不比其他人更耐寒”。但是,人类很可能在地球上出现时间不长,就发现了房屋所能提供的舒适和室内的安逸,“室内的安逸”这个辞藻,最初或许指的是房屋给予的满足,而非家庭带来的惬意。尽管房屋基本上意味着御寒和避雨,这种舒适和安逸也必然非常有限,且偶一有之,并且,一年中三分之二的时间,除了一顶小阳伞之外,这些享受都非必需。在我们这种气候条件下,夏天的夜晚,起先只需盖个东西即可。在印第安人的文献之中,棚屋是一天行程的标志,他们在树皮上刻画的这一排排标志说明他们宿营了多少次。人类没有被赋予强健的肢体和体力,因此他必须用一个狭小的世界把自己隔离起来,置于一个适宜自己的墙垣之中。他们最初曝身旷野,赤身裸体,尽管在白天,有着温暖宜人的气候,这样已经相当舒服,但是,当雨季和寒冬来临,更不必提太阳的炙烤,如果他们尚未来得及构建屋舍用以遮蔽的话,这幼年的人类就要遭受寒冷的侵袭。据神话记载,在衣服发明之前,亚当和夏娃都在用枝叶蔽体。人类需要家园,那是一个温暖或安逸的去处,最初是为了保暖,随后满足的则是情感需要。

我们可以构拟,在人类的童年时代,有一些富有胆魄的人爬进了岩洞寻求庇护,在某种程度上,每一个孩子都会重历人类的历史,即便是在多雨寒冷的时候,也乐于待在户外,他们会做盖房子和骑马的游戏,因为其天性之中就有这种需求。谁能忘记自己小时候,曾意趣盎然地琢磨着棚架一样的岩体,或是通往洞穴的路径?他们在天性深处留恋着这些地方,那是依然活在我们内心深处的远祖曾经的去处。我们将岩穴改进为封顶的房屋,或用棕榈叶片,或用树皮树枝、编织铺排的亚麻、草芥麦秆、板材木瓦,直至石块瓦片。结果是,我们不知道露天而居是怎么回事,以至于我们意识不到自己沉溺于家居生活到了何种地步。从荒野到壁炉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每天每夜,没有什么东西将我们跟天体加以阻隔;如果诗人不在屋顶的遮蔽下吟咏;如果圣徒不在其中苦苦徘徊,这应该算是不错的生活。鸟儿无法在洞中展开歌喉,鸽子也难以在笼中呵护自己的清纯。

不管怎样,如果有人打算修建住所,他稍许尝试一下美国佬的精明还是不错,以免最终他发现自己住在了一个劳教所,一间没有提示的迷宫,一处博物馆、济贫院、监狱,或者一座豪华的陵墓。首先想想,庇身的绝对必要何其之小。我曾在镇上见到过佩诺布斯特河一带的印第安人,他们住在薄薄的棉布帐篷里面,而此时四周的雪几乎达一英尺之厚,我想,他们可能希望雪更厚些,以挡住寒风。以前,为了让我的正当生活不至于妨碍自由,如何真诚地生活曾经困扰过我,情况甚至比现在还要严重,因为遗憾的是,我现在多少有点粗钝麻木了。过去,我常常在铁路边看到一只很大的箱子,长六英尺,宽三英尺,是工人们晚上存放工具的地方。这个箱子倒让我想,那些为生计所迫的人可以花上一美元买一个来,用螺旋钻在上面打些孔以通风,晚上就可以在里面度过,也可以用来遮风挡雨,然后合上盖子,如此便能够获得挚爱的自由,心智也没有什么拘禁。这样生活真是不赖,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下劣的选择。在里面,你想熬多晚就能多晚,在起身离去的时候,也没有地主或房东尾随于你纠缠租金。有多少住在更大更豪华箱子里的人简直要被租金给烦死,但是,如果他们住在那种箱子里也不见得会给冻死——这绝非戏言。节俭作为生活的一个方面,容有轻率处之的举动,但却不能等闲置之。有一个粗犷勇敢、吃苦耐劳的种族,几乎常常在室外活动,他们曾在这里建过一种舒适的房子,用的材料几乎都是大自然准备便当的东西。戈金,曾经出任马塞诸塞殖民地印第安人的总管,在1674年他这样写道:“这里最好的房屋用树皮遮顶,非常整洁优美,紧凑暖和,那些树皮都在水分流失的季节从树上剥下来的,当它们还绿着的时候,用重木压成很大的薄片……次一等的房子则用苇草编成的席子盖顶,然而也暖和紧凑,只是不像前者那么精致罢了……我看到的有些房子,长达六十到一百英尺,宽三十英尺……我常常在他们这些棚屋里借宿,发现它们跟英国最好的房子一样暖和。”他还写道,房子里,地板和四壁上都是做工精细,镶有外边的草席,陈设着各个式样的器具。这些印第安人在调节风向方面的技术非常先进,他们会在房顶的杆子上悬挂一张草席,用绳子牵拉以使移动。这种房子,最初只需一天,最多两天也就可以建成,拆卸安装只需个把钟头,这样的房屋家家都有,或者在一套之中拥有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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