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宰杀台没有取暖设备。整个冬天,室内和室外的气温并无两样。事实上,整个建筑很少有暖和的地方,除了烹饪以及类似的车间——可是在这样的车间里工作的工人们却冒着更大的危险,因为他们去另一个车间的时候必须经过冰冷的走廊,身上只穿着一件无袖的背心。在宰杀台上,你身上总是溅满牲畜的血液,在这么低的气温下血液很快会凝成冰。只要往柱子上一靠,你的身体就会被牢牢地粘在上面;手碰到刀片,一块皮就可能会留在上面。为了防冻,工人们会把报纸或者旧麻袋片儿之类的东西包在脚上,这些东西浸上血液之后就会冻成块儿,随着粘上的血越来越多,脚上的两个大坨子就会越来越大,到后来就像两只大象脚。偶尔趁工头不留意的时候,工人们会把脚伸进热气腾腾的牛膛里,或者跑到热水龙头前面用热水冲冲脚。最残酷的是,几乎所有的工人——持刀的人更是无一例外——都不得戴手套。这样,热气一遇冷就在胳膊上结上一层白霜,手会冻木,于是就会出事儿。空气中弥漫着热水或者热血冒出的蒸气,对面五英尺远的地方你都看不清。在这种情况下,工人们按照一贯的节奏手忙脚乱地工作,而且手里还拿着像剃刀一样锋利的屠刀,杀死的人居然没有牲畜多,堪称奇迹。

这些风险他们倒是可以承受——只有一样,那就是吃饭成问题。有时,尤吉斯就在臭气熏天的车间里吃饭;有时,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跑到附近的酒馆儿里撮一顿。附近有数百家大大小小的酒馆儿,他们总是张开双臂欢迎工人们的光临。屠场西侧就是阿什兰大街,街道两侧各种酒吧鳞次栉比——人们称这条街为“威士忌路”;屠场的北边是四十七大街,每个街区都有五六家酒馆儿。两条大街的交会处有一“威士忌站”,占地大约十五到二十英亩,这里有一座胶水厂以及大约两百家酒吧。

在这些地方逛一逛,你总会找到一家中意的酒吧。“今日特别推出热豌豆汤加炖白菜。”“德国泡菜配法兰克福香肠。请进!”“豌豆汤配焖羊肉。欢迎光临!”这些招牌以及五花八门、让人垂涎欲滴的烹制方法都是用好几种语言印制的。店名更是各具特色:“家庭小聚”“温馨一隅”“炉边畅饮”“居家生活”“欢乐宫”“仙境”“梦幻城堡”“爱的欢乐窝”。不管叫什么,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别称:“工会总部”。对工人,他们当然是热烈欢迎。无论走进哪家酒吧,你都会发现里边有一座温暖的火炉,炉边有一把椅子,一帮朋友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这些酒馆儿都有一个规定,那就是来这里必须喝酒。如果进来不想喝酒,你会被立马轰出去。走得稍慢一点儿,你的脑袋说不定就会被啤酒瓶子给开了瓢儿!不过,人人都知道这个规矩,只要进来的没有人不喝酒。人们都觉得在这里喝酒还可以捡到便宜——你只要点一杯酒就可以,而且你还可以凭借这杯酒免费享受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可实际上你不可能总是自己点一杯酒喝,因为很有可能朋友请了你之后,你也得请别人。有时,当你正跟朋友喝酒的时候,另一个人闯了进来,你也得邀请——对于一个干重活的人来说,多喝几杯并不是坏事。至少,喝了酒之后,回去上工的路上你不会再冻得哆哆嗦嗦的了。借着酒劲儿,干起活来你也会更有精神,原本极度枯燥、乏味的工作也会变得不那么折磨人。一边干活,一边想些事情,你也许会对自己的处境变得更乐观一些。不过,收工回家的路上,因为酒劲儿已过,你还是会被冻得浑身发抖。这时你就想停下来,找个地方暖暖身子,当然酒馆儿是最理想的地方。酒馆里的饭菜热乎乎的,房间又暖和,所以你很晚才回家,甚至根本不回家。于是,你的妻子就出来找你。她也被冻得够戗,也许还有孩子,索性都喝点儿吧,就这样一家人同流合污了。屠场主更是推波助澜,他们给工人发支票,绝不发现金。在罐头镇,除了酒吧你还能找到给工人兑现支票的地方吗?当然,要想让店主给你兑现支票,你总是要给人家一点好处的——那就常来喝酒吧。 

尤吉斯跟那些人不一样,因为他有奥娜。中午他从来就只喝一杯酒,因此落得了“为人死板”的名声,也不受酒吧老板的欢迎,经常被拒之门外,不得不一家一家地窜。晚上他会和奥娜和斯坦尼斯洛伐斯直接回家,一路上照顾他们,他也经常把奥娜送上电车。回到家以后,他还要跑几个街区远的地方去扛回一袋煤,一路冒着风雪,举步维艰。家并不是一个非常令人愿意待的地方——至少是这个冬天。家里只买了一座小小的炉子,在最冷的日子里连厨房那么大的一块地方也不够暖和。这就苦了伊莎贝塔大娘,还有不上学的孩子。晚上,一家人就挤在火炉旁,把饭碗放在大腿上吃晚饭。吃完晚饭,尤吉斯和乔纳斯各抽一斗烟,然后为了省煤就把炉子熄灭了,各自爬进被窝取暖。漫漫寒夜更是难熬。他们会穿着所有的衣服睡觉,包括大衣,还要盖上所有的被褥以及不穿的衣服。孩子们都钻进一个被窝,即使这样也不暖和。睡在外面的孩子会冻得发抖,哭着喊着爬过别人的身体往中间钻,这样一来,孩子们就会打成一团。这幢墙板漏风的破房子怎么能跟家乡的小屋相比!家乡的房子墙体很厚,内抹灰外抹泥。这里的寒冷就像身边的幽灵,就像魔鬼进了家门。他们会在半夜醒来,眼前一片漆黑,有时会听到屋外魔鬼般的号叫,有时则是死一样的沉寂——这样更恐怖。他们感觉到寒冷就从墙上的裂缝爬进来,伸出冰冷的、要掏心抓肺一样的爪子。他们吓得退缩着,逃避着,可是逃不开。幽灵一步步逼近,逼近,在一片恐怖的黑暗中露出一副狰狞的面孔。那是一种荒蛮的、无边的力量,肆意蹂躏着被堕入混沌和毁灭的亡灵。这幽灵是那样的残暴,而他们又是那样的无助。他们绝望地喊叫着,可是没有人听得见,没有人来拯救,没有人表示一丝的同情。他们就这样挨到天亮,然后新的劳苦的一天又开始了。他们拖着日渐衰弱的身体,一步步走向命运的终点,然后突然有一天,一阵狂风刮过,又有几片枯叶被吹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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