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诗人曾咏道:
“他们的声音更加深沉,
他们的气质更加高贵。
他们的青春已经远去,
他们的烦恼已经消退。”
在诗中,诗人所指的烦恼不可能是由贫穷所带来的,因为贫穷的烦恼是那样无休止的凄苦和悲惨,它肮脏、卑琐、丑陋而又令人感到屈辱——它得不到一丝的尊重甚至怜悯。诗人一般不屑于这样的主题,描绘它的词汇不会见诸诗人的笔端——它的细节不会出自有教养的人之口。是啊!当你讲到家里到处是虱子、跳蚤,他们正忍受着烦恼、痛苦和屈辱,一家人正拼命地挣钱以摆脱这一切的时候,你能指望热爱高雅文学的人对他们产生同情吗?犹豫再三之后,他们决定花两毛五分钱买一大包灭虫药——还是专利产品呢!可是这药里百分之九十五的成分是石膏粉,成本也就值两分钱。当然,这药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效果,只能使几只不幸的蟑螂吃了这东西然后又喝了水之后胃肠被熟石膏堵塞。尤吉斯一家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即使知道也不可能花更多的钱买更管用的药。他们只能认了,只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再多忍受一项烦恼。
还有老安东纳斯。冬天到了,在他工作的那个阴暗的、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地下室里,一天从早到晚你都能看见自己的哈气,你的手指时常被冻僵。在这样的环境下干活,老人家的咳嗽日渐严重,后来干脆一声接一声,惹得周围的人好不反感。祸不单行,又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原来,每天他的脚都泡在化学药品里,药品很快浸透了他的靴子。由于药品的腐蚀,他的脚开始疼痛,并且越来越严重。是由于他本身血液有问题,还是因为脚上的伤口,他无从知晓。于是他问了别人,得知这种情况很常见——是由于硝石的缘故。每个人,至少是干这个活儿的人,迟早都会发生这种情况,到后来人就彻底废了。这疼痛治不好——如果继续干下去,脚趾最后会脱落。可是老安东纳斯不想辞职,因为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家人在受苦,他也清楚为了这份工作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于是,他把脚包了一下,一瘸一拐地继续干活,咳嗽不止,直到有一天突然垮掉,就像一部年久失修的马车。工友们把他抬到一块干爽的地面,当晚两个人把他送回了家。可怜的老人被抬到床上,从此一病不起,尽管每天早晨他都挣扎着要起床。他躺在床上没日没夜地咳嗽,身体消瘦得像一具骷髅。最后,他瘦得骨头都凸出来了——样子可怕得让人不敢看,甚至不敢想。有一天晚上,一阵呛咳之后,他的嘴角渗出一股殷红的鲜血。一家人吓坏了,急忙去叫医生,花了五毛钱之后,医生告诉他们老人家无药可救了。仁慈的医生并没有把病情告诉给他,因为他还一直坚定着信心明天或者后天自己会好起来,然后回去上班。公司派人捎来口信说给他保留了工作——很有可能是尤吉斯贿赂了负责的人,所以星期天下午才有人特意跑过来通知安东纳斯。安东纳斯老爹心里一直抱着希望,尽管此后他又咯了三次血,直到有一天早晨家人发现病床上的他已经身体僵硬、四肢冰凉了。当时的家境那么糟糕,所以他们只能丧事从简了,对此,伊莎贝塔大娘的心都快要碎了。他们只雇了一辆灵车,一辆让女人和孩子们乘坐的出租马车。尤吉斯现在的心眼儿也比以前灵动多了,整个星期天他都在跟车主讨价还价,而且是当着证人的面,所以后来当他们索要各种附加费用的时候,尤吉斯一概拒绝支付。老安东纳斯·路德库斯和儿子在家乡的森林里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就这样草草地送走了老父亲,他着实无法接受。所以,他只能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精打细算地筹备葬礼上,这让他无暇回忆往事,来不及感伤。
严酷的冬天扑面而来。在夏日的立陶宛森林里,枝丫交错,竞相攀爬,争取着一缕阳光的沐浴,而总有一些因得不到阳光而渐渐枯死。一阵狂风夹杂着暴雪袭来,这些脆弱的枝条被纷纷吹落。这自然界的景象同样体现在罐头镇的社会生活中。这里的人们每天都在穷苦中挣扎,每天都有成批的人死去。他们就像那些庞大机器上的齿轮,一年到头不停地运转。有一天机器需要维护了,于是那些破损到一定程度的齿轮就会被更换下来。流感和肺炎在人群中四处游荡,伺机进攻那些老弱病残的躯体;每年肺结核都会拖走一批人,作为它一年的收成。寒流、狂风、暴雪无情地考验着那些体弱气衰的人们。终有一天,有些人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掉队了。于是,你的位子立刻就被新手替代,没有关爱,没有惋惜。
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新手在等待着工作机会。每天从早到晚屠宰场的大门都被那些饥肠辘辘、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们围得水泄不通。每天早晨数千人争夺一个工作机会。他们日夜守候在那里,风雨无阻;每天天还没亮,离上工的时间还有一小时他们就守候在那里。有的人脸冻坏了,有的人是手和脚,也有的人更是周身没有一块好的地方——但是他们还是要来,因为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有一天,达拉谟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广告,招募两百人割冰。听到这一消息,无家可归、挨饿受冻的人们顶着漫天飞舞的大雪从方圆二百英里城区的各个角落拥来。头一天晚上,屠场区的收容所里就挤满了八百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就像雪橇;走廊里更是人挨人、人挤人,直到警察把大门关上,被挡在外面的人只能露宿街头。第二天,天还没亮,达拉谟工厂就被三千人包围了,警方不得不出动大批后备警察来维持秩序、平息骚乱。厂方最后只挑选了二十个最强壮的人;原来广告上的“二百人”是印刷错误。
屠场以东四到五英里是一个湖,湖面上寒风凛冽。夜间气温降到零下十到二十度,清晨街道上积雪封门。工人们上工的路没铺路面,到处是深坑深沟。夏天,下大雨的时候,街道上的积水齐腰;冬天,天亮之前或者天黑以后走在这样的路上很是危险。为了抵御严寒,他们可以把家里所有能用上的东西都裹在身上,但是他们没有办法留住力气。很多人在跟风雪的搏斗中败下阵来,躺倒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
男人们况且如此,女人和孩子们的处境就更不用说了。有些人会乘坐电车,当然前提是在电车营运的时候。但是,对于一个每小时只挣五分钱的人,就像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你怎么肯花钱坐两英里的车呢!孩子们上工的时候都把耳朵用围巾包得严严的,你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即使这样也还出事儿。一个二月份寒冷的早晨,跟斯坦尼斯洛伐斯一起看管猪油罐装机的那个小男孩儿迟到了一个小时,并且痛苦地喊叫着。别人帮他解开围巾,用手使劲儿地搓他的耳朵。因为耳朵已经冻僵,所以刚搓了两三下,耳朵就被搓断了。受了这件事儿的刺激,小斯坦尼斯洛伐斯对寒冷恐怖得要命,近乎癫狂。每天早晨一到上班的时间,他就吵着嚷着不肯去。一家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威胁于事无补,因为这种恐惧心理是他自己控制不了的,而且担心他会患上癫痫病。最后,大家决定让他跟尤吉斯一起上班,一起回家。路上雪深的时候,尤吉斯会把他扛在肩上,一路扛到目的地!有时尤吉斯会工作到很晚,而他工作的宰杀车间又没有空地儿让孩子等候,所以他只能蜷缩在门口或者宰杀台旁的一个角落里,要是打起盹儿来,冻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