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劳碌了整整一个夏天。秋天到了,现在他们已经有足够的钱为尤吉斯和奥娜筹办一场按照家乡的传统标准够得上体面的婚礼。十一月下旬,婚礼如期举行。他们租了一间酒吧大厅,邀请了所有新认识的朋友。朋友们都来了,离开的时候给他们留下了一百多美元的债务。
这又是一次痛苦而残酷的经历,他们又一次被抛入了悲痛而绝望的深渊,偏偏又是在他们的心正充满着柔情蜜意的时刻!他们的婚姻生活竟然有这样一个凄惨的开端!他们是如此的相爱,可是上苍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哪怕是片刻的安宁!此刻,他们本应该沐浴在世界上万事万物对他们的祝福中,圣火正在他们的心中燃烧,哪怕是一丝微风都能撩起熊熊的火焰。他们深深地沉浸在神奇的爱情之中,心中充满了对爱的敬畏。如果他们呼喊一声:请给我们一点安宁吧!难道这就是脆弱的表现吗?他们的心已经敞开,就像春风沐浴下的花朵,可是无情的寒冬正迎面扑来。他们愕然,盛开在世上的爱情之花可曾有像他们这样突然遭到无情的蹂躏和摧残!
婚礼过后的第二天早晨,当新婚的夫妇正在熟睡的时候,贫穷的皮鞭猛地抽打在他们的身上,无情而凶残,驱赶着他们赶在天亮之前去上工。筋疲力尽的奥娜几乎站不起来,可是如果不按时上工,工作肯定要丢掉,那样他们就彻底毁了。他们都得去上工,就连因多吃了香肠多喝了汽水而生病了的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也得去。一整天,他站在机器前,身体摇摇晃晃,眼睛几乎睁不开,工头踢了他两次,因此他几乎丢掉工作。
整整用了一周的时间,一家人才恢复过来。在此期间,孩子哭哭啼啼,大人怨声载道,弄得家里鸡犬不宁。尽管如此,考虑到方方面面,尤吉斯还是很少发脾气。主要是因为奥娜;看她一眼就足以让尤吉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太敏感——不适合过这样的生活;每天有一百次,一想到她,他就会攥紧拳头,转身去拼命地干活。他告诉自己,他配不上奥娜;一想到奥娜竟然是自己的妻子,他就不免心虚。他渴望拥有她,渴望了很久。可到了梦想实现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权利。她信任他,那是因为她心地善良,并非自己有多么优秀。不过,他下定决心决不要让她明白这些。所以他做事处处留意,一定不要让自己丑陋的一面暴露出来。哪怕是一些小事,他也会非常留心,比如说举止,比如说一遇烦心事就说脏话的习惯。看到她的眼泪来得如此之快,她的眼神是如此的哀婉,他就会立刻坚定起来,尽管脑子里千头万绪。不过,现在尤吉斯的大脑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要乱。
他一定要保护她,他要击退她身边所有的恐怖。他是她仰仗的全部力量,如果他失败了,她就会彻底绝望了。他要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在自己温暖的怀抱里躲避外面的凄风苦雨。现在,他已经看清了周围的世界。这世界就是一个战场,在这场战争中,每个人都是以一敌众。你不要给别人摆盛宴,你要等着别人来请你。走在外面,你心里装的是猜忌和仇恨;你知道你被各种敌对的力量所包围,他们要抢你的钱,他们在你的周围设下各种圈套。商店的橱窗上贴满了谎言;路边的栅栏上贴满了谎言;街灯柱上、电线杆上贴满了谎言。雇用你的大公司欺骗你,欺骗整个国家——从上到下,一个十足的大骗子。
尤吉斯终于认清了现实。然而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这场战争是如此的不公平——力量对比是如此的悬殊!这不,尤吉斯刚刚屈膝跪下发誓要保护奥娜免受伤害,可是一周之后她就遭到了地狱般的虐待,而这施虐的敌人是尤吉斯根本无法抵挡的。有一天,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那可是十二月份,你能想象到浑身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她在布朗的地下室里坐上一整天会是什么样子吗!奥娜是一个打工女孩儿,买不起雨衣之类的东西,所以尤吉斯就带她出门,把她送上一辆电车。电车公司的老板刚好是一些一心赚钱的先生们。本来政府部门规定电车公司要给乘客发换乘车票,该公司的老板对此规定大为不满。于是,他们开始对乘客处处刁难。起先,他们规定乘客只有交了换乘线路的车费之后他们才给换乘车票。后来,他们变本加厉,乘客即使交了换乘车费,售票员也不会主动给你换乘车票,你必须向他索要。有人告诉过奥娜索要换乘车票,但她不习惯跟陌生人开口讲话,所以她只是等着,眼睛瞟着那个售票员,看他什么时候能想起她的票。要下车的时候,她去要票,被拒绝了。奥娜觉得售票员没有道理,于是她就跟他争辩起来,当然她说的话售票员一句也听不进去。警告了她几次之后,售票员摇动了车铃,奥娜急得哭了起来。在下一站,她下了车。由于身无分文,她只好一路冒着瓢泼大雨走到屠场区。就这样,她浑身哆哆嗦嗦地在地下室里坐了一整天,晚上咬着牙,头昏脑涨、腰酸背痛地回到家。此后两周,她不得不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每天拖着沉重的身子去上班。女工头对奥娜更是变本加厉地严厉,她觉得奥娜对她怀恨在心,因为她没有给奥娜一天的婚假。而奥娜觉得女工头不喜欢看到她手下的女孩子们结婚——因为她长得又老又丑,没人肯娶她。
生活中这样的危机四处潜伏,而倒霉的又总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孩子们看上去不如在国内的时候健康,可是他们怎么能知道这房子根本没有下水设施,十五年来生活污水就排进了地下的化粪池?他们怎么能知道他们买的淡蓝色的牛奶掺了水,加了甲醛?在国内的时候,孩子生病了,伊莎贝塔大娘就去找草药给孩子服下去;现在,她只能到药店去买些药水,她怎么知道里面有没有掺假?他们能发现茶叶、咖啡、糖、面粉被做过手脚吗?豌豆罐头用硫酸铜染过色吗?果酱加了苯胺染料吗?即便知道,那又有什么用呢?方圆几英里的范围内根本买不到更好的东西。严酷的冬天就要到了,他们得攒钱添置些衣物和被褥,可是攒多少钱也没用,他们根本买不到保暖的东西。这里的商店卖的衣服都是伪劣产品,是用旧衣服被撕碎后的纤维纺成的布做成的。即便多花些钱,买回来的东西也只是看上去更花哨一些而已,或者是同样的东西,你只是做了冤大头。总之,无论如何你也买不到货真价实的东西。赛德维拉斯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刚从国外回来,现在在阿什兰大街上的一家商店里做店员。他津津乐道地讲述了一个店主欺骗一个朴实的乡下人所用的花招。顾客想买一座闹钟,店主拿出两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闹钟让他选。店主告诉他其中一座闹钟的价格是一美元,另一座是一块七毛五。顾客问,这两座闹钟有什么区别吗?店主让他比较一下两座闹钟的铃声。结果,价格更高的那座闹钟的铃声要响亮得多。怎么回事?原来店主给其中的一座闹钟的发条只上了一半的劲儿,而另一座则上满了劲儿。顾客说自己睡觉睡得死,那就买更贵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