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然后又是鸦雀无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就像一场噩梦,在梦里脚底下的地面突然坍塌,眼前一片漆黑,你感到天旋地转,你在下坠,下坠,下面是无底的深渊。一道电光闪过,你看见自己被凶恶的命运死神追赶着、践踏着、撕咬着、蹂躏着。他们梦想中美轮美奂的大厦顷刻间土崩瓦解,在耳畔咔咔作响。老太婆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们希望她能停下来。此时,她一张嘴就像晦气的乌鸦在嘎嘎叫。尤吉斯坐在那儿,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滚下。奥娜的喉咙里像是有一块什么东西紧紧地卡在那里,让她窒息。突然,伊莎贝塔大娘一声哀叹打破了沉默。玛丽娅开始掩面哭泣,“Ai! Ai! Beda man!”(立陶宛语:唉!唉!倒霉啊!——译者注)

当然,哭、喊都于事无补。玛尧兹尼克老奶奶坐在那儿,不依不饶,此刻她就代表着他们的命运。不,这显然很不公平,但这不关乎公不公平的问题。的确,他们当初不知道这一点。公司本来就不打算让他们知道。可是,那一条明明写在契约上,这就足够了,谁叫他们当初没有看到呢!

最后,他们终于摆脱了他们的客人,然后他们就在哀叹中度过了一夜。孩子们醒来后发现什么东西不对劲儿,开始号啕大哭,怎么哄也哄不好。早晨,一家人多数还得去上班,屠宰场不会因为他们的痛苦而停业。七点钟,奥娜和继母就来到代理人办公室的门口等候。代理人来了之后,他告诉她们利息的确是要交的。伊莎贝塔大娘心中的怒火突然爆发,她开始抗议和谴责起来,引得外面的人停下来,透过玻璃窗往里看。而代理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他也深感内疚,他说。他没有告诉她们是因为他以为她们本该知道是要利息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们也只好离开。奥娜接着去了屠场区,中午的时候她见到了尤吉斯,把情况告诉了他。尤吉斯表情麻木地听着,因为他已经料到了结果。他现在反倒坚定了信心。这就是命运,只有接受。他们一定挺得住。“我再多干些活。”他再一次这样说。这件事可能会暂时打乱他们的计划,这样一来,奥娜真得去工作了。奥娜接着说,伊莎贝塔大娘已经决定了让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也去找工作。是的,这个家就让尤吉斯和奥娜两个人来支撑,这不公平,一家人都应该伸一把手。以前,尤吉斯对这想法嗤之以鼻,但是现在他紧拧着眉头,慢慢地点了点头。是的,这样也许最好:每个人都应该作出一些牺牲。

于是,奥娜当天就出去找工作了。晚上,玛丽娅回家说她遇到了一个叫雅瑟提特的姑娘,她有一个朋友在布朗的包装车间做女工头,这个工头也许能帮奥娜找个工作。不过这个女工头是收人情的——找她安排工作没用,除非你能偷偷地往她手里塞上十块钱。对这种事情,尤吉斯现在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只问了问工资情况。于是,谈判开始了。第一次面试回来后,奥娜说那女工头好像对她印象不错,而且她还说可以安排奥娜去做缝制火腿包装的工作,这工作每周可以挣八到十块钱,不过她还不能确定有没有空缺。玛丽娅咨询了雅瑟提特之后,回来说这是工头在暗示奥娜给她送礼。于是。家里人开始了紧张的商讨。那个工作的地点是在地下室,尤吉斯不希望奥娜在那样的地方工作;可那又是个比较轻松的工作,不可能事事都随你的心意吧。就这样,最后奥娜手里攥着一张烫手的十块钱钞票去进行第二次面试了。

与此同时,伊莎贝塔大娘也带着斯坦尼斯洛伐斯去见了牧师,带回一张证明,证明他比实际年龄大两岁。现在,有了这张证明,这个小孩子就可以出去闯世界了。恰巧,达拉谟刚进了一套先进的猪油装罐设备。当考勤室外面的那位特种警察看见斯坦尼斯洛伐斯并瞟了一眼他的证件之后,他对自己笑了笑,然后用手指着对他说:“Czia! Czia!”(立陶宛语:到这儿来!到这儿来!——译者注)于是,斯坦尼斯洛伐斯经过一道长长的石廊,登上一段台阶,来到一个点着电灯的车间。里面,那套新的灌猪油的设备正在运转着。猪油在楼上的车间炼制好,经过一个个短小的喷嘴儿喷射下来。雪白的猪油弯弯曲曲地徐徐下降,就像一条条美丽的蛇,只是气味儿难闻。那些喷嘴儿有几个型号,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喷出一定量的猪油之后,喷嘴儿自动停止喷射,非常精确。然后,机器自动转向,提起一个油罐儿,放在另一个喷嘴儿下,就这样重复,直到油罐儿被注满、压实、刮平。操作所有这一切,每个小时装数百罐儿猪油,只需要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每隔几秒钟把一个空油罐放在固定的位置。另一个人每隔几秒钟把一个装满的油罐从固定的位置拿开,放在一个大托盘上。

就这样,小斯坦尼斯洛伐斯站在那儿胆怯地看了几分钟之后,一个人向他走来,问他干什么。斯坦尼斯洛伐斯答道:“工作。”那人又问:“多大了?”他接着回答:“十六。”每年有一两次,州巡视员会到各个屠宰场巡查,随机询问几个孩子的年龄。因此,屠场主都严格遵守法律。不过,这部法律给他们带来的麻烦仅仅是:工头接过孩子的证明文件,瞥一眼,然后送到办公室备案。看了孩子的年龄没有问题之后,工头把正在看机器的那个人打发走,让他去干别的活。接着他又给这个刚来的小伙子示范一下当那只不知疲倦的机械臂空着手过来的时候如何放置油罐儿。于是,小斯坦尼斯洛伐斯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连同他的命运就这样确定下来了,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他每天的固定位置就是这块一英尺见方的地面,从早晨七点到正午,然后再从十二点半到五点半,除了放置猪油罐决不能随便动一动,也决不能随便想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夏天,温热的猪油散发出臭气,叫人恶心;冬天,在没有取暖设备的地下室里,冰冷的铁罐儿会把他那稚嫩的手指冻僵。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他要披星戴月地去上班,然后披星戴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所以,在这样的工作日里,他从来不会看到太阳。一周忙到头,他所做的这一切换来的就是他揣回家的三块钱,每小时的报酬是五分钱——这是美国一百七十五万童工为了养家糊口而挣来的总收入当中的平均份额。

尤吉斯和奥娜对生活重又充满了憧憬。是的,现在他们毕竟还年轻,希望决不能就此破灭。他们发现,斯坦尼斯洛伐斯的工资足够用来交利息了,甚至还有少许的盈余,这样他们又跟以前的境况一样了!他们有这样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毕竟孩子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挣钱;毕竟他们深爱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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