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第一家是德国人。是这样的,在罐头镇上居住的人有着众多的国籍——历史上有七个民族的移民相继来到屠场区,成为主导力量,然后又相继离开。据她所知,玛尧兹尼克老奶奶和儿子刚来到美国的时候,这个地区只有另外一户立陶宛人。当时的工人都是德国人——是屠场老板从国外招聘来的有技术的宰牛工人,老板们都是从此发家的。后来,更廉价的劳工陆续到来,德国人就离开了。接着来的是爱尔兰人——有六到八年的时间,罐头镇几乎就是一座地地道道的爱尔兰城。直到现在,罐头镇上仍有几处爱尔兰人聚居区,而且势力强大,大到足以操纵各种工会和警察局以及干一些揩油的勾当。不过,在大罢工发生之后,随着又一次降薪,大多数在屠宰场工作的爱尔兰人都离开了。后来是波希米亚人、波兰人,人们都说,这些移民潮都是由老达拉谟一手导演的。大罢工发生之后,他发誓要修理罐头镇上的人,叫他们永远也不敢再罢工。于是,他就派人深入到欧洲的各个城镇、乡村散布传言,说到屠场区可以找工作,可以挣高工资。移民一批一批地拥来,于是老达拉谟就越来越紧地挤压他们,越来越快地驱赶他们,直到把他们压成碎片,直到把他们置于死地,然后再让一批新的人进来。当初这里的波兰人成千上万,后来被立陶宛人赶到了墙根儿底下;现在,立陶宛人又让位于斯洛伐克人。将来谁会比斯洛伐克人更穷、更悲惨呢?玛尧兹尼克老奶奶说不上,不过屠宰场的老板们肯定会找到他们的,这一点你绝不用担心。找人干工作很容易,因为这里的工资的确更高,可是一旦到了这里,穷人们就会发现这里无论什么东西也都更贵,可是这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就像被老鼠夹夹住的老鼠,事实就是这样。每天都有大批不明就里的人们拥进来。不过,终有一天他们要报复,发泄心中的仇恨。一旦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人们就会起来反抗,暗杀屠场主。玛尧兹尼克老奶奶是一位社会主义者,或者类似的“怪物”。她还有一个儿子在西伯利亚做矿工。老太太早年曾做过演讲——这些话使她眼前的听众感到更加恐怖。 

他们让她再回到这房子的故事上。于是她继续讲道,这是一个正派的德国人家。问题是人口实在太多,这也是罐头镇上的人们所面对的一个普遍难题。但是他们工作努力,父亲又是一个稳稳当当的人,所以他们的房款已经交了一大半。可是突然有一天,达拉谟的电梯出了事,他死了。

接着是一户爱尔兰人,同样是一个大家庭。丈夫整天酗酒,打孩子——每天晚上邻居们都能听到那些孩子叽哇乱叫。他们经常拖欠房费,不过开发公司对他们不错。他们的身后有政治背景,至于是什么背景玛尧兹尼克老奶奶说不清楚,不过她知道拉弗蒂一家都入了“战地杀声同盟”,这是一个政治俱乐部,成员都是一些暴徒和流氓。一旦加入了这个俱乐部,警察永远不会找你麻烦。有一次,老拉弗蒂跟一伙人偷了附近几户穷人家的牛,在屠场区后院的一个烂棚子里把牛杀掉,卖了。后来他被警察抓到了,不过他在监狱里只待了三天就笑着出来了,甚至没有丢掉屠宰场里的工作。可是,由于酗酒他的身体渐渐垮掉了,也没有了势力。此后,他的一个儿子,是个好人,一直养着他,支撑着那个家庭,可是后来也染上了肺病。

有一件事不得不提,玛尧兹尼克老奶奶打断自己的思路,这房子不吉利。在这住过的每一户人家中,总会有人得肺病。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其中的原因,不过肯定与这房子有关,或者说这房子建得不对——有人说这是因为当初房子是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建的。在罐头镇,有几十座房子都是这个时候建的。有时你甚至能说出是哪个房间——在这样的房间里睡觉,你就等死吧!至于伊莎贝塔家的房子,先是爱尔兰人患了肺病,后来一户波希米亚人住在这里,结果死了个孩子——当然,死因不能确定,谁也说不清楚那个在屠场区干活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当时,还没有颁布限制劳工年龄的法律——屠场主可以招募所有年龄的人干活,除了婴儿。听到这儿,伊莎贝塔一家人又感到不理解,于是玛尧兹尼克老奶奶又做了一番解释——现在, 使用年龄不满十六岁的童工是违法的。为什么要出台这样的法律呢?他们问。他们本想让小斯坦尼斯洛伐斯去上班呢。噢,不必担心,玛尧兹尼克老奶奶说,这法律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逼着人们谎报孩子的年龄。是的,出台这样的法律,立法者是怎么想的?有些家庭除了孩子根本没有其他的人可以养家糊口,法律也没有给他们提供其他的收入来源。在罐头镇,很多时候大人们一连几个月找不到工作,而一个孩子却能轻易找到活干。屠宰场总是有新的机器设备,这些东西大人小孩都能操作,没有差别,而孩子们的工资只有成人的三分之一。 

她又回到房子的话题。下一个家庭死的是女人,那是发生在他们搬进来四年后。他们家孩子多得数不过来,因为那个女的每年都生下一对双胞胎。妻子死后,丈夫每天都出去上班,留下孩子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邻居们偶尔帮一把,因为他们看到那些孩子都快要冻死了。有一次,孩子们自己在家里待了整整三天,后来才知道爸爸已经死了。他在琼斯的屠宰场里做“剥皮工”,一头刚刚被锤子击倒的公牛突然挣脱了,把他顶在一根柱子上,顶得粉身碎骨。后来,孩子们被带走了,不出一个礼拜公司又把房子卖给了一户移民。

就这样,这位面无表情的老太太一个接一个地讲着她的恐怖故事。这些故事有多少夸张的成分,无从知晓。不过听起来总是合情合理,比如说肺病。他们对各种肺病知之甚少,只知道得肺病的人会咳嗽。两周以来,他们都在为咳嗽不止的安东纳斯而担心。他咳嗽起来浑身发抖,一声接一声。你可以看见他吐在地面上的痰里带有血丝。

这些故事听起来虽然恐怖,不过跟他们稍后听到的话相比真的不算什么。是这样的,他们觉得其中有一个故事比较可疑,他们算了一下那家人的收入,觉得他们完全可以付得起房费,可是玛尧兹尼克老奶奶为什么说他们交不起呢?伊莎贝塔他们还拿出了具体的数字来说明问题,可是玛尧兹尼克老奶奶驳斥道:“公司说房费是每月十二块钱,可那不包括利息。” 

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利息!”他们惊叫。

“是啊,欠的那笔钱的利息。”她答道。

“可是我们不用交利息啊!”三四个人一起喊道。“我们每个月只要交十二块钱就行了。”老太太冲他们笑了一下。“你们跟其他人一样。公司骗了你们,把你们生吃活吞了。他们怎么可能不收利息卖房子!把契约拿过来,再好好看一看。”

伊莎贝塔大娘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死一般的恐惧感袭来。她打开衣柜,拿出了那张已经给他们带来太多痛苦的契约。他们围坐成一圈,几乎停止了呼吸,老太太能读懂英语,于是她匆匆浏览了一下,最后说:“是的,就在这儿。‘利息按月收取,年利率百分之七。’”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沉寂。“那意味着什么?”最后尤吉斯问道,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对方答道:“意味着下个月除了那十二块钱之外,你们还得额外再交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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