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斯的朋友是在屠场区发的财,所以一家人的目的地当然是芝加哥。他们知道“芝加哥”这个词,而且对他们来说知道这一个词就够了,至少在他们到达这个城市之前。火车到站了,他们一个个从车上跳下来,没有人迎接,依旧狼狈不堪。他们来到大街上,不敢随处走动,呆呆地望着迪尔伯恩大街的街景,街道两边黑糊糊的高大建筑一眼望不到顶。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芝加哥,不过当他们嘴里再说出“芝加哥”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手指着某个方向了,经过的人或者一脸困惑,或者一笑而过,或者干脆不理不睬。他们站在那儿,一个个可怜巴巴、茫然无助的样子,尤其是看到穿制服的人,他们更是吓得要死,警察一来,他们就蜂拥着穿过马路,仓皇逃走。他们就这样一整天在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四处游荡,完全找不着东南西北,到了晚上,他们就蜷缩在一栋楼的楼道口。最后,有人发现了他们,叫来警察带到了警察局。第二天早晨,来了一位翻译,警察通过翻译了解了情况。之后,他们被送上一辆火车,还被教会了一个新的单词“屠场区”。他们发现,这次竟然这么容易就过了一道鬼门关,而且居然没有破财,那种高兴的心情简直难以言表!
他们坐在车上,两眼热切地望着窗外。他们正驶在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大街上,过了一里又一里——他们哪里知道,这条街共有三十四英里长,街道两旁低矮、破旧的两层楼房一栋挨着一栋,没有空隙。一路上,这景色绝无变化——没有山冈,没有溪谷,丑陋、肮脏的木结构房屋排列两侧,一眼望不到头。一条河沟儿里流淌着污浊的河水,上面架着几座桥,河的两侧土坡护岸,岸边挤满了破烂不堪的工棚和船坞;路上随时碰到铁道交叉道口,栏杆起起落落,一辆辆火车头冒着白烟,喘着粗气,拽着一溜溜长长的货车车厢隆隆驶过;高大的厂房排列在街道的两侧,黑洞洞的建筑上面布满了数不清的窗口,烟囱林立,冒着滚滚的浓烟,遮天蔽日,厂区的地面更是乌黑一片。在这些高大的建筑之间,那些低矮的楼房又进入你的视线,景象是另一番的破败、萧条。
距这座城市还有一小时路程的时候,他们坐在火车车厢里就开始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变化。天空变得越来越灰暗,田里的草叶看上去也不那么绿了。火车在行进,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破败、萧条;田野已变得焦黄,一片荒芜、杂乱的景象。随着烟雾越来越浓重,他们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刺鼻的气味儿。对于这种气味儿,他们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厌恶;有人会说这气味儿令人作呕,不过尤吉斯他们的嗅觉还不发达,只知道感觉异样。现在,坐在电车上,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向这气味儿的源头进发——他们从立陶宛一路艰辛奔向这里,好像就奔这气味儿而来!气味儿由远及近,由轻微到强烈,现在他们的鼻孔里、嘴巴里已经充满了这气味儿,闻得到、尝得出——甚至可以随手抓一把,没事儿的时候认真研究一下。对这气味儿,车上的人反应不一。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一种自然的味道,原始而纯粹,浓烈而厚重;有些人在贪婪地吸食着这气味儿,就像是在享受着兴奋剂的刺激;有些人把手绢儿捂在脸上……尤吉斯这些新移民们则还在品尝着,感觉茫然。就在这时,车突然停了下来,车门咣当一声被打开,有人喊了一声:“屠场区!”
车停了,他们被甩在一个街角,站在那儿四处张望。眼前一条后街,两侧各一溜儿砖房,顺着街心望去,五六只高耸的烟囱,好像顶到了天——上面浓烟滚滚、遮天蔽日。这浓烟仿佛从地心里冒出来,人们似乎看到了那里燃烧了千万年的熊熊烈火。巨大的能量从里边喷发出来,势不可挡。站在那儿凝望,你也许会想,这能量什么时候能够停止喷发?不过从眼前的景象看,这滚滚洪流似乎永无停歇。洪流幻化成压顶的乌云,翻卷着、奔腾着,最后汇聚成一条澎湃汹涌的长河,直接天际,宛如一块巨大的幕布笼罩大地。
这时,一种新的奇怪的感觉忽又袭来。跟他们所看到的颜色一样,也是跟这个城市浑然一体的一种东西。这是一种声音,一种由成千上万个微小的声音汇成的声响。开始,你并未察觉到——它渗透到了你的意识之中,一种潜伏的侵扰。它像春天里蜜蜂的嗡嗡声,森林的簌簌声;它使人想到人头攒动的集市、人喊马嘶的战场。只有侧耳倾听你才能够辨别出那原来是动物发出的声音,远处千万头牛的低吼,千万头猪的嚎叫!
他们想去探寻一下那声音的源头,可是,天啊,此时他们怎会有时间去猎奇。街角上有个警察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他们照例开始顺着大街逃开。刚跑出一个街区远,乔纳斯突然大喊一声,并兴奋地用手指着街对面。其他的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看见乔纳斯闯进了一间店铺,店铺的门上方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道:“约伯斯·赛德维拉斯熟食店”再看他出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矮矮胖胖的先生,穿着衬衫,系着围裙,紧紧地抓着乔纳斯的双手,好不亲热的样子。这时,伊莎贝塔大娘突然想起来了,赛德维拉斯就是传说中在美国发了财的那个朋友的名字!发现他这个时候还在店里忙着,生意肯定是很红火,一帮人心里在想自己也该走运了,尽管现在早已过了早晨,一家人还没有吃早饭,孩子们都开始叫嚷了。
凄惨的旅程就这样结束了,结果还是令人高兴的。两家人抱在一起,亲热得不得了。是的,约伯斯·赛德维拉斯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立陶宛家乡的人了。不过半天的工夫,两家人就成了莫逆之交。约伯斯了解这个世界的所有陷阱,能够解释清楚他们所不明白的一切,能够告诉他们遇到紧急情况应该怎么办,更要紧的是他能够告诉他们眼下应该做什么。首先,他要把他们带到艾尼尔老太太那里去,她在屠场区的另一端经营着一家寄宿公寓。他解释说,那里的条件就那样,没得选择,不过暂时还可以凑合。听了这话,伊莎贝塔大娘忙不迭地表示同意,因为她知道,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对他们来说能算得上是便宜的了,他们已经被一路上的开销吓怕了。在这个高薪的国家只待了几天,他们便对这里残酷的现实有了切身的体会——这也是一个高物价的国度,这里的穷人跟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的穷人没什么两样。尤吉斯一直以来抱有的发财美梦几乎一夜之间化为泡影。更令他们感到痛苦的是,现在他们是在按照美国的物价花钱,而那点儿钱却是在立陶宛的工资水平下挣来的——他们被这个世界欺骗了!旅程的最后两天,他们干脆饿着肚子——火车上的食物价格高得离谱,付钱的时候,心疼得要死。
尽管如此,可是当他们亲眼看见老寡妇约克宁的家时,他们还是禁不住退缩。一路上,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糟糕的地方。那是一套只有四个房间的公寓,位于“屠场后院”,周围一片破烂不堪的低矮两层楼房。每栋楼有四套公寓——寄宿公寓,里边住的都是外国人——立陶宛人、波兰人、斯洛伐克人、波希米亚人。这些公寓有的个人经营,有的合伙经营。每个房间住五六个人——有时,十三四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这样,一套公寓就能住得下五六十人。每个房客都得自备寝具——一张床垫、一床被褥。床垫一排一排地铺在地上,除了一座炉子,整个房间再无其他空地儿。两个人共用一张床垫司空见惯,一人白天上班,晚上睡觉;另一人则晚上上班,白天睡觉。公寓老板经常会把一个床位同时租给两个倒班工作的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