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客人们笑闹着、喊叫着、打逗着、嬉戏着开始入席。一直挤在门边的小伙子们鼓起了勇气,凑了过来。蜷缩在墙角的尤吉斯在长者的唆使和责骂下终于肯走过来,坐在了新娘的右边。两位胸前佩戴着标志身份的纸制花环的伴娘也依次落座,随后是其他的客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喜庆的气氛也感染了那位仪表堂堂的酒吧招待,竟然屈尊于一大盘炖鸭前;甚至那位肥胖的警官——他的职责是驱散晚间可能发生的斗殴事件——也拉了一把椅子坐过来。孩子们喊叫着,婴儿们啼哭着,大人们笑着、唱着、喋喋不休地交谈着——当然,表姐玛丽娅的大嗓门儿盖过了一切,对着乐师发号施令。

那几位乐师——怎样描述才好呢?他们自始至终在这疯狂喧闹的气氛中演奏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要伴和着音乐,无论是有人在朗读、在讲话还是在唱歌。是音乐使这场面成为一场婚礼;是音乐把这个位于屠场后院的酒吧后厅变成了一个圣洁的地方,一处仙境,变成了天堂里琼楼玉宇的一角。

这个三人乐队的领队是一个身材矮小但极富音乐灵感的人。他的小提琴已经走了调,弓弦上已没了松香,但这并不能掩盖他的天赋——他受到了缪斯的点化。他忘我地演奏着,有如魔鬼附体,一大群魔鬼。你可以感受到他们就在他周围的空气里,群魔乱舞,用他们看不见的脚踩着步点。领队的头发直竖,暴突的眼球快速地转动着,追随着他们舞动的身影。

他的名字叫塔莫休斯·库斯列卡,他的小提琴完全是自学的,白天在“宰杀台”上干一天活,晚上下班后练琴练到天亮。他穿着衬衫,外套马甲,上面金色的马蹄形图案已经退色,衬衫上粉色的条纹给人以薄荷糖的联想。浅蓝色军裤的裤管侧面镶着一条黄色的杠杠,暗示着作为乐队领队的权威。他身高大约只有五英尺,但是他的裤管还是高离地面八英寸。你可能会想,他是从哪儿淘来这条裤子的呢?当然前提是面对着忘情的他,兴奋的你还有时间思考这样的问题。

他的确是一个富于灵感的乐师。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散发着灵感——你甚至可以说每个部位都是一个独立的音乐精灵。他跺着脚、甩着头、身体左扭右晃;他那张枯干的小脸有着不可抵挡的喜剧效果;随着每一次挥手、每一次投足,他或眉头一拧,或嘴唇一翘,或眼皮一眨——甚至领结的两端也跟着上下忽扇。他偶尔把身体转向同伴,急切地点头、热切地暗示、关切地引导——在缪斯的授意下整个身体都在恳求、在呼唤。

至于其他的两位乐师,他们怎么能比得上塔莫休斯。第二小提琴手是一位斯洛伐克人,身材高挑,面容清瘦,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像是一头累垮了的骡子,默不作声,表情木然;在鞭子的驱使下时而警醒,而片刻之后又恢复故态。第三位乐师是个大胖子,红红的圆鼻头看上去让人感伤;眼望天空,眼神中充满着无限向往。他的大提琴演奏着低音部,激昂的乐章与他无关;无论其他音部发生怎样的变化,他的职责自始至终就是拉出一个又一个悠长而哀伤的音符,从下午四点拉到第二天凌晨四点,为的就是那每小时一美元及总收入的三分之一。

宴会开始还不到五分钟,塔莫休斯·库斯列卡就难掩兴奋地站了起来;又过了一两分钟,你看到他开始往桌边凑。他的鼻孔剧烈地开阖着,呼吸急促——那群魔鬼在催促着他。他急切地向同伴示意着,一会儿点头,一会摇头,并用力地摇晃着小提琴召唤他们,直到第二小提琴手那瘦高的身材站了起来。最后,三个人都开始动身,一步一步地朝着客人们挪过来,那位大提琴手,瓦伦蒂诺维奇亚,一边走一边拨弄着琴弦。三个人会合到宴席的远端,塔莫休斯站上一张凳子。

现在,他尽显得意之色,因为整个宴会都开始由他掌控。有人在吃,有人在叫,有人在说,有人在笑,——不过,如果你认为有人会对他的音乐听而不闻,那就大错特错了。尽管他的琴拉得总是走调,低音嗡嗡作响,高音声嘶力竭,不过没人会在意这个,就如同周围的污秽、肮脏和喧闹,人们置身其中,却全然不觉——因为这些正是构成他们生活的元素,他们以此表达内心的世界。这音乐正是他们所发出的心灵的呼声,或愉悦而兴奋,或忧郁而哀伤,或热烈而放浪。这正是他们自己的音乐,家乡的音乐!这音乐伸出无形的触角,像母亲的臂膀,把他们紧紧拥抱,这让他们感到安然。芝加哥、酒吧、贫民窟离他们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绿油油的牧场、波光粼粼的河面、广袤无垠的森林和白雪皑皑的山峦。家乡的风光、童年的景象在他们的眼前重现,昔日的友谊和爱情在他们的记忆中复苏,故去的喜怒哀乐又变得真切。有人仰靠椅背,闭上双眼;有人敲盆打碗;还不时有人跳起来,喊叫着点某支曲子。这时,塔莫休斯的眼神骤然闪亮,他挥了挥手中的小提琴,向同伴高喊一声,于是三个人突然奏出疯狂的节奏。众人开始和着音乐齐唱,男男女女像中了邪似的喊叫起来,有些人手舞足蹈,高举酒杯,相互敬酒。过了一会儿,有人要求乐队演奏一首古老的婚礼乐曲,主题是赞颂新娘的美貌和爱情的甜蜜。要知道,这可是塔莫休斯最拿手的曲子。得意之下,塔莫休斯·库斯列卡开始一边演奏一边走到宴席中间,在酒桌间迂回,朝着宴席的上首走去,那里坐着新娘。客人们坐得甚是靠近,椅子和椅子之间仅有一英尺的空隙,塔莫休斯的身材又是如此的矮小,以至于每次伸长手臂拉出低音的时候,他的弦弓都会戳到旁边的客人;但他还是要挤过去,并且执意要两个同伴跟着他。不用说,这期间人们几乎听不到大提琴的声音。最后,三人终于挤到了新娘旁边。塔莫休斯在新娘的右边站定,他开始把灵魂深处对音乐所有的感悟倾注到一首舒缓而柔美的乐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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