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小奥娜太兴奋了,哪里还吃得下东西。只有当表姐玛丽娅捏一下她的胳膊提醒她的时候,她才偶尔尝一点儿食物,大部分时间里她只是呆坐在那儿,眼神惶惑不安。伊莎贝塔大娘则一直没闲着,忙得像是一只蜂鸟;她的那些姐妹们也一直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嘴里嘀嘀咕咕。不过奥娜似乎听不到她们的声音——音乐勾起了她的思绪,一种久违了的表情浮现在了她的脸上,她坐在那儿,手捂着胸口,眼里噙满了泪花。要是让人看见擦眼泪,或者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来,那多难为情。于是她把脸偏向一边,轻轻摇了摇头,可是她发现尤吉斯正注视着她,她害羞地红了脸。这时,塔莫休斯靠了过来,在她头上方挥舞着魔杖,奥娜满脸通红,看样子她急得想要站起来跑掉。

就在这关头,还是表姐玛丽娅·波琴兹卡救了场。原来,她也受到了缪斯的启示,吩咐乐师演奏一首她最喜欢的有关恋人分离的乐曲;乐师说不会,于是她就起身来教他们。玛丽娅身材不高,但长得结实。她在罐头厂上班,整天从早到晚搬运十四磅重的牛肉罐头。她长着一张斯拉夫人宽阔的脸,颧骨突出,脸颊红润。她一张嘴,简直恐怖,让你立刻联想到马。她穿着一件蓝色法兰绒衬衫,挽着袖口,露出粗壮的胳膊,手里拿着一把切肉的餐叉,用力在桌子上敲打着节拍。她一开口,那雄壮的歌声顿时响彻整个宴会厅,充斥着每一个角落,三位乐师跟着她费劲地、一音一顿地伴奏,但节奏上总是慢一拍。就这样,他们辛苦地、一节接着一节地演绎着一个年轻人的相思之苦:

“Sudiev kvietkeli, tu brangiausis; 

Sudiev ir laime, man biednam, 

Matau-paskyre teip Aukszcziausis, 

Jog vargt ant svieto reik vienam!” (立陶宛语——译者注)

“再见吧,那摇曳的花朵,

再见吧,那逝去的欢乐,

万能的主,那是你的旨意?

让我过着孤独、贫穷的生活!”

一曲唱罢,该有人为婚礼献词了,于是安东纳斯老爹站了起来。尤吉斯的父亲安东尼爷爷还不到六十岁,但看上去就像八十岁的样子。他来美国只有六个月,可是生活的变化已经影响到了他的身体。年轻的时候他曾在一家纺纱厂工作,后来染上了咳嗽,于是他不得不离开;回到乡下后,他的病本来已经养好了,可是自从到了美国后他就一直在达拉谟的酱肉车间干活,由于整天呼吸着阴冷、潮湿的空气,他的病又复发了。刚一站起来他就咳嗽不止,他只好手抚在椅子上,苍白、干枯的脸转向一边,直到这阵咳嗽过去。

按照立陶宛的习俗,婚礼上的贺词一般都是抄自书本,默记在心;不过,安东纳斯老爹年轻的时候可算得上是个有学问的人,朋友的情书都是他帮着写的。可想而知,在今天这种场合,他的贺词当然是自己的原创,而这也是宴会的重头戏之一。众人无论在做什么,此时都安静下来,甚至那些乱跑乱叫的孩子也都挤过来,煞有介事地听着,而有几个妇女更是发出了啜泣声,用围裙擦着眼泪。现场气氛变得庄重起来,因为安东纳斯·路德库斯在贺词中反复讲到自己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他的一番话引得众人泪水涟涟,这时有一位叫约伯斯·赛德维拉斯的客人站起身安慰大家,他在霍斯泰德大街开了个熟食店,胖胖的身材,面相和善。他先是说事情也许不会像想象的那么糟糕,然后自己也即席演讲了一番,无非是恭喜新郎、新娘,预祝婚后幸福之类的话。细节之处引得年轻人开怀大笑,不过奥娜却被羞得面红耳赤。约伯斯还真有些才华,这也是令他妻子感到得意的地方,她说这是“poetiszka vaidintuve”(立陶宛语——译者注)—— 一种富于诗意的想象力。

至此,大多数人已经酒足饭饱。既然不讲究什么繁文缛节,所以宴会就开始散席了。有些人围拢到吧台旁;有些人到处乱窜,笑闹着、哼唱着;其他人也三五成群地分散在大厅的各个角落,彼此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全然不顾周围其他人和那支乐队的存在。每个人似乎都有些躁动——大家似乎都装着一件心事。是的,这一点稍后就得到了证明。还没等那些慢腾腾的食客们吃完,桌子连同残羹剩饭就一起被推到了角落里,椅子,还有那些婴儿床、婴儿车也被请到了一边,于是当晚真正的庆祝活动开始了。这时,看到塔莫休斯·库斯列卡又灌下去一大杯啤酒,然后回到那个台上。他在台上站定,环顾一下四周,发号施令般地在琴的腹板上敲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把琴塞到下巴下面,优雅地挥动弓弦,猛击琴弦,然后闭上双眼,于是他的灵魂乘着华尔兹那梦幻般的翅膀开始翱翔。另一位小提琴手也跟着演奏起来,不过眼睛是张开的,可以说是为了留意同伴的一举一动;瓦伦蒂诺维奇亚坐等了一会儿,用脚踩着节拍,然后抬头仰望天花板,开始拉起他的大提琴——“布隆!布隆!布隆!”

很快,人们开始成双成对地散开,整个大厅开始动起来。 很显然,没有人会跳华尔兹,不过没关系——只要有音乐他们就跟着跳,随心所欲,就跟刚才唱歌一样。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喜欢跳“两步舞”,尤其是年轻人,这是一种时尚。年龄稍大的人跳着家乡的奇怪而复杂的舞步,身体的姿势一本正经,面部的表情庄严肃穆。有些人根本不是在跳舞,他们只是牵着彼此的手,用乱蹦乱跳的双脚宣泄着内心无所顾忌的快乐!这其中就包括约伯斯·赛德维拉斯和他的妻子露西亚,夫妻二人共同经营着那家熟食店,不过他们自己吃掉的比卖出去的还要多;他俩太胖了,根本跳不动舞,只是在舞池中央紧紧抓着对方的胳膊,慢悠悠地左摇右摆,脸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一副大汗淋漓、憨态可掬的快乐样。

很多年长的人穿着怀旧,细节之处体现家乡的风格—— 一件绣花的马甲或者胸衣,一条颜色鲜艳的手帕,或者一件袖口宽大、钉着漂亮纽扣的外套。而这些都是年轻人刻意避免的,他们大多学会了讲英语,打扮得尽量时尚。女孩子们穿着成人衣或者衬衫,有些看上去真的很漂亮。有些小伙子看上去跟美国人没什么两样,就像普通职员,唯一的差别是他们在房间里也戴着帽子。这些年轻人的舞姿五花八门。有的紧紧地抱在一起,有的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有的手臂僵硬,有的手臂在身体两侧自然下垂。有的舞姿翩翩,有的轻柔曼妙,有的温文尔雅。也有人粗鲁莽撞,在房间里左冲右突,撞得其他人东倒西歪。见此情景,那些被吓坏了的人急得冲着他们大叫:“快停下!干什么?”整个晚上,人们都是成双成对,而且从不交换舞伴。比如说阿莲娜·雅瑟提特,她就一直在跟未婚夫尤塞斯·拉克修斯跳舞,好几个小时一直没歇着。阿莲娜算得上整个晚会的一大美女,如果不是太高傲,她真的是非常漂亮。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这件衬衫大概要花掉她靠油漆罐头盒挣来的半个礼拜的工资。跳舞的时候,她手提裙摆,舞姿端庄、高雅,俨然一位贵妇人。尤塞斯为达拉谟赶马车,收入挺高。现在,他装出一副很“牛气”的样子,歪戴着帽子,整个晚上嘴里都叼着一根香烟。还有一位叫雅德维佳·马辛库斯的姑娘,模样也不错,只是举止要谦卑得多。她也同样做着油漆罐头盒的工作,不过家里有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还有三个年幼的妹妹,一家人全靠她的那点儿工资度日,所以她根本不会花钱买什么衬衫。雅德维佳身材娇小,眼睛乌黑发亮,一头黑发在头顶上绾成一个髻。她穿着一身已经很旧了的白色外套,这是她自己做的,过去五年里她一直穿着这身衣服去参加各种聚会;上衣很短,几乎刚过腋下,也不是很合身,不过雅德维佳并不在乎,她和米古拉斯正跳得起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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