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生,不知道还要坏多少次规矩。
半岛人都瞧不起罗疤子了。
从某种角度说,这对罗疤子是一次拯救。
"说我是脓包,我就是脓包;说我不配做半岛人,我不配就是了……"这么一想,他反而在心目中少去了许多假想的敌人,始终绷着的那根神经,也松弛下来。
一松下来就感到特别累,累得瘫在床上不想起来。罗疤子有几天没出门了,人们很好奇,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人找个借口,直接去他家走动,对张云梅说:"我借个筛子使使。"眼睛却滴溜溜地四处转。卧室的门是关上的,看不见什么,只有那扇已经走样、被柴烟熏黑的门板,提示你对门板背后的事发挥着无穷的想象。半岛人喜欢想象,然而,凭借浪漫的想象打败殷商劲旅的历史,实在太遥远了,遥远到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喜欢想象,却不需要想象。从张云梅和罗杰口里问出实情是不大可能的,于是找机会去问疯子。可这机会相当难得。弟弟跟东娃打架之后,罗秀出门的时间明显减少,即便偶尔去后河,也有母亲或弟弟走在她前面,表面上看,是害怕东娃家对她报复,其实是遮掩越撑越开的肚皮。在肚皮里生长的孩子,就像在土地里生长的庄稼,没长醒的时候,眼睛盯得发绿,它也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冒出一个芽尖尖儿给你看,一旦长醒,眨眼变个样,再一眨眼,又变个样。
找不到机会跟罗秀搭话,人们就互相议论,说罗疤子是不是也走上了他那几个同伙的路,瘫在床上了?
说不定,他快要死了?
可就在人们议论得热热闹闹的时候,罗疤子又去地里经管他的玉米了。
玉米已长到两尺来高,秆子粗壮,叶片宽大碧绿,这是肥料充足、日照充分的缘故。玉米的间行里,种着小白菜,密密麻麻,把土壤都盖住了。罗疤子去把一些小白菜拔掉,给玉米根系的伸展留出足够的空间。白菜鲜嫩,在他手里发出微带凉意的、贴心贴肺的响声。
"疤子叔你好哇。"有人站在远处的田埂上,向他打招呼。
他说:"好!"
他把这个好字吐得格外夸张,像他好得不得了的样子。
田埂呈丁字形,那人站在丁字头顶的那一横上,罗疤子则蹲在下面的弯钩里,那人朝前走,走到两个笔画的相接处,竖着往下移动,移动到跟罗疤子靠得很近的时候,才说:"建放太过分了,他不该那样逼你。真的打起来,你也不会输给他--你为什么不打一架呢?"
这关切的话语背后,或许当真牵连着一颗关切的心,但罗疤子不想去识别。
他说:"打不打那一架,是我的事。"
问话的人有些尴尬,随即有些恼怒。晃眼看去,是你的事,可往深里看,又不是你的事。用武力解决问题,是半岛千百年来形成的规矩,你罗疤子一而再地坏规矩,还好意思说是你的事!问话的人走了,只把没有边际的天空和绿波荡漾的大地留给罗疤子。罗疤子很惬意。被解放的惬意。他望着远去的人,知道那人在嘀咕,而且也猜得出他嘀咕些什么话。他不在乎。
他将拔出来的小白菜齐齐整整地放进背篼里,预备自己吃一些,明天赶场,再去卖一些。不,还是全部卖掉吧,能卖几个钱是几个钱。家里已没什么钱用了。钱都被老婆给女儿弄那些该死的药花得罄尽,前几天给儿子治伤,还是卖掉一对鹅才付了医药费的。现在,老婆已不再给女儿弄药,因为那没有用,那些药都是直通通地从肠子里过的,喝进去,拉出来,就这么回事,女儿肚子里的那块肉,不仅没被动摇,还越长越牢固。女儿的肚皮已经很难瞒住人的眼目了,再宽大的衣服,也难以包住衣服底下的馅,特别是吹风的时候,一风吹来,衣服的上部窝进胸肚之间,下摆藏进两腿,中间部分就像学校放在礼堂外面的地球仪了。不让她出门吧,比去掉她肚里那团肉还难,只要她想出门而不让她出门,她在家里又是摔东西,又是绝食,迫不得已,只好派人护着让她去后河边坐坐。
不过,别人好像都没有注意到女儿的肚子。只有罗建放注意到了。罗疤子站在家门口,至少两次发现建放从中学那边过来,跟女儿迎面相撞,他都下细地盯住女儿的肚子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