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剪刀放到柜子上。她期待罗疤子给自己一拳。
但罗疤子没有,他走出屋子,去院坝里扛上锄头,一声不响地下地去了。
张云梅看着丈夫走远,才来到女儿身边。
罗秀看见母亲,说:"妈,你哭了。"
张云梅说:"我没哭。"
罗秀拍脚打掌地笑起来:"妈跟我一样,变成疯子了,你分明哭了,却说没哭。"
她伸出一根指头,去母亲的眼窝里一剜,剜出一粒淡黄色的泪水,又把指头凑近嘴边,用舌头舔了舔,"咸的!"她得意洋洋地笑着说。
"妈还不是为了你……"话没说完,张云梅的泪水就婆婆娑娑地湿了一脸。
罗秀不笑了。她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泪水。她抓住母亲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肚皮上,好像她的肚皮能为母亲疗伤。张云梅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在女儿肚皮上轻轻地摸。她摸到了那个在黑暗深处的生命,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不让女儿把孩子生下来,是罗疤子的底线,也是张云梅的底线。张云梅的方法是不断给女儿灌药。李老三不愿开药,别的铺子愿意。那些铺子的掌柜给她拍胸脯,说把他的药吃上几个疗程,肚子里的东西纵然是焊接上去的,也会乖乖地被切掉;掌柜说我的药不是药,是铁钩子,是切割刀。掌柜说出的每个词都带着凶相,张云梅打了几个冷战,但信心到底增强了。
疗程一满,毫无动静,张云梅的信心也没被打下去。
于是,人们就常常看到这样的情景:
罗秀坐在院坝,把药碗端在手里,低头看见了浑浊的天空。她想在天空底下找到自己的河,然后一口把那条河饮下去,但河流不见踪影,只有天空。随着药渣的沉淀,天空变得越来越清晰,有云在飘,有鸟迅捷地跃过。偶尔,鸟影落进碗里,"嘡"的一声,药水盛开。碗里又多了一味药--落下的不是鸟影,而是鸟屎。罗秀毫无表情。屋子里,有两双眼睛在注视着她,母亲的,弟弟的,他们站在不同的房间,不同的方位,但都在注视着她。这两双眼睛比天空还要沉重。
一旦有鸟屎落进碗里,罗杰便走出来。罗杰身体板硬,头不动肩不动手不动,只有脚在动,像还没活动开的牵线木偶。罗杰还没走到姐姐的身边,母亲也出来了,母亲迈着大步,拦在儿子面前。她看穿了儿子的意图。儿子是想把药水泼掉。院坝外的田地里,有簸箕那么大一块紫斑,阳光一照,闪着金属一样的细碎光芒。那都是这不懂事的东西偷偷把姐姐的药水泼掉留下的痕迹。母亲对女儿说:"趁热的,喝下去。"罗杰说:"妈,有鸟屎。"他的身体完全被母亲挡住,声音仿佛是母亲的脊背发出来的。母亲说:"鸟屎怕啥,鸟屎又没毒。"母亲话音刚落,罗秀两手高举,像古代那些豪饮的侠客,让掺和着鸟屎的药水,从高处潺潺地流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