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罗疤子反倒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松得很不彻底。
说不定,疯子并不疯,她是看穿了自己父亲骨子里的软弱,知道真的说出来,父亲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干脆不说。
"她是在可怜我,"罗疤子想,"这个疯子,她是在可怜我!"
他再一次不敢面对女儿。耐心早已失去,女儿对他的"可怜",又把陷阱表皮的那层土揭掉了。
只剩一个空洞,别的啥也没有。
不能让女儿把孩子生下来,这是底线。那些天,罗疤子的脾气比以前更加暴烈,他的心被切成了齐岸的陡坡,从上到下,没有缓冲,没有过度。他把脾气大多发在女儿身上。他改掉了不打女儿的规矩,动不动,就给她一下子。他私下承认,自己这个父亲当得太失败,女儿啦,是父亲的最后一个情人,而今,这个"情人"被人霸占了,霸占她的还不知是谁。而且,她还以一个疯子的理性看穿了自己。罗疤子不仅做父亲失败,做男人也失败。他要从女儿身上找到补偿。大多数时候,他打女儿的手下得并不重,可在某个难以言说的时刻,他会把坚硬的拳头暗暗擂向女儿的腹部。
张云梅看在眼里。张云梅知道他心里的那条毒蛇到底想干什么。
在县医院医生的守护下,那引产的女人流出的血,拿两个盆子还接不过来,要是罗疤子一拳打掉了女儿肚里的那团肉,女儿流出的血,不是要用黄桶装么!
有一天,当罗疤子又是一拳擂向女儿隆起的部位后,张云梅猛烈地咳嗽了一声。
罗疤子有些虚火,惊慌地看了张云梅一眼。但他很快正了脸色。
张云梅淡然地说:"你过来,我给你说个话。"
罗疤子很不情愿地站起身,跟张云梅进了另一间屋。
这时候的张云梅变了个样子,她袖口一抖,抖出一把剪刀,刀尖朝下,比画在罗疤子的脑门上。
"你要是坏了我女儿,"她龇着牙,把声音压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跟你拼命!"
罗疤子仰望着自家婆娘,眉头上刻满蜡黄色的皱纹。
这是张云梅第一次以这种口气跟罗疤子说话。
也是罗疤子第一次发现,自己在这个共同生活了二十一年的女人面前,显得多么矮小。
如果说人的一生中有最值得纪念的,那就是"第一次"。第一次啼哭。第一次吃奶。第一次生病。第一次笑。第一次以水一样的目光看异性。第一次忧愁。第一次做爱。直到,第一次死。除了死,别的第一次,都会引出第二次、第三次……并因此构成人类长长远远的历史。然而,张云梅却希望自己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对丈夫说话。再好胜的女人,不经意间让本是强蛮的丈夫在自己面前变小了,心里也痛。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痛。何况张云梅算不上好胜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