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衙门(3)

这个疯子,对后河为什么那样着迷?她不停地往河边跑,到底想干啥?

迎着摔打的寒风,张云梅去追女儿。

雪已烂掉,女儿的脚印里积着水洼,女儿僵硬的面容落在水洼里,一个连着一个。

"你!"张云梅说。

罗秀回过头来,朝母亲笑。她一笑脸上就不僵硬了。可对她本人而言,这未必是件好事。脸部僵硬的时候,不好判断她的美丑,一旦松弛下来,就丑相毕露。她的那张嘴,随着年龄在扩展,脸上别的部位,似乎早在十年前就定了型。

她刚满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有人提亲,男方住在后河对岸的杨侯山,已三十大几,急需一个女人把他变成男人,为他传宗接代,疯子不疯子,就管不着了。那天罗秀在母亲的陪同下上了山,坐在鸡粪满地的阶沿上,供别人观赏。那时候她的脸真就像一块石头。村民唧唧喳喳地议论一阵,又唧唧喳喳地劝慰那个穿着新衣的男人,说看上去她并不疯,只是有点傻;即使疯,也是文疯子。其实男人不需要劝,他早就打算认命,结下这块石头。谁知道罗秀并非石头,不知听到一句什么话,她忽然笑起来,哈哈大笑。这一笑,她的脸活泛而生动了。越生动越不忍目睹。开饭之前,张云梅再一次问男方:"看不看得上啊?"这是规矩,要男方确认"看得上",这顿饭才能吃,否则是不能吃的,天远地远,相亲的女子及其陪客,也要饿着肚子赶回去。那天,张云梅进门时问了声,男方憨憨地点了头,开饭前问他,他却既不点头,也不开口,因此饭没吃成,婚也没订成。

回家的路说不上远,可张云梅心里的寒酸把路拉得没有尽头。人家的女儿订婚,都是七姑八姨的跟来一大群,这群婆娘降临哪个村落,哪个村落就光彩照人,仿佛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曾经来过,曾经以她们锐利的目光,察看男方的长相和家产,并以训练有素的刀子嘴,把男方的婆娘驳得哑口无言。这是乡间女人一生中的辉煌时光,辉煌得她们只顾展示自己,把相亲的女子反倒冷落了。不过,那是很甜蜜、也很安全的冷落。

而张云梅的女儿,却享受不到这种甜蜜和安全。罗秀没有姑也没有姨,只有外婆和一个舅妈,外婆上了年岁,舅妈呢,别提她张云梅心里倒好受些。当然,她可以在半岛约上几个关系亲近又会说话的女人,比如中院罗建放的老婆桂秀英,还有上院的话匣子马呱呱,去充当女儿的血亲,可张云梅没脸。半岛女子外嫁,即使不能嫁到隔河的镇上去,至少也该走一个河谷地带的殷实人家,谁见过半岛女子往山上嫁的?没有一大帮女人陪着,女方首先就输了志气,单枪匹马的张云梅,别说察看男方的长相和家产,连正眼跟人对视的勇气也没有。她只希望时光走得快些,在女儿出丑之前,把事情定下来。可时光也是一个女人,一个坏了心眼的小女人,你希望它快些离开,它却偏偏站在女儿跟前逗她,让她在节骨眼上笑得周身乱颤,笑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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