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好几次订婚,都是这种情形……
女儿在别人面前笑,张云梅的眉毛就拧成疙瘩,深感羞愧,可要是单独对她笑,情况就变了,那笑就成了一束动人的火苗。
这时候,张云梅的心被那束火苗烤暖了,她拉住女儿的手说:"这么冷的天,你去哪?秀儿乖啊,秀儿跟我回去啊。"她嘴里喷出的白雾,在风里笑嘻嘻地扭动着身子。
罗秀不愿意回去。罗秀说:"我要去看我的河。"
一条大河,遥遥地来,远远地去,怎么就成了你的河?
张云梅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或许,在每一个女人的身体里,都淌着一条河。但这条河不是她们的。这条河虽然从她们体内流过,却不属于她们。女儿却有一条自己的河。
说不准,这疯子将来比我有福,张云梅想。
"妈,你说啥?"
张云梅不知道自己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声,还以为女儿具有疯子才有的特异功能。
"我是说,"她这样回答女儿,"你呀,要是将来好歹嫁个男人,生下个一男半女,当妈的也就丢心落肠了。"
罗秀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男人,却对"一男半女"很感兴趣,好像那是一只香瓜,闻一闻就感到舒服。此时,她把母亲的手臂当成了"一男半女",或者说当成了那只香瓜,脸偎在上面,蹭着。被寒风割得相当粗糙的脸,把母亲粗糙的衣袖蹭得嚓嚓作响。
母亲牵着她往家里走,她顺从地跟上了母亲的脚步。
"这才像我的女儿。"张云梅说,心里酸酸的。
她心里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牵女儿的这副样子,很像伴娘把新娘往洞房里牵。
罗杰还在睡,罗疤子已起了床。罗疤子拿着弯刀,出门砍柴。柴还有的是,可他不愿意待在家里。化雪天不能下地,只有去砍柴。半岛从整体上说是一块平坝,却不是摊开了的那种平整,回龙中学背后,有座名叫雀儿山的土丘,土丘腰部以下,属于学校,腰部以上属于半岛农人,农人们在丘上种些胡豆、豌豆,偶尔也点两片麦苗。柴山主要在靠近中河地界,那里浅丘起伏,砂土较重,不大出庄稼,但马桑树、青冈树,见土就长。半岛人的坟林也在那边,反正死人又不需要种庄稼。
罗疤子出门后,张云梅撩起女儿的裤腿。她没穿袜子,就是一双光脚塞在解放鞋里。
那双脚不仅没冻坏,还白白嫩嫩的。罗秀也丝毫没有感冒的迹象。
张云梅长长地叹息一声。
罗秀分辨不出母亲叹息的内容,只说:"儿子,我儿子帮我。"
母亲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是说,昨天夜里,罗杰用积雪为她暖脚了。
傍墙角的瓷盆里,还有残存的融雪。
"儿子儿子,他是你弟弟,可不兴叫儿子,让别人听见了笑话!"
把弟弟叫儿子,是最近这段时间的事情。
张云梅生上火,找双厚袜子出来,先在火上烤热了,再给女儿穿上。随后,她把女儿带进里屋,问:"来了没有?"罗秀把嘴唇咬住,不回答。那排整齐的牙齿,就像长在嘴唇上的。
张云梅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根厚实的布带,说:"来了就戴上。"
罗秀把东西接过来,奋力朝窗外扔去。
窗子是闭着的,那柔软的东西被碰得扑哧一声,蔫搭搭地掉在地上,像根废弃的干粮袋。那真是干粮袋的样子,花布里面填着柴灰,吸收女人的血水。张云梅把它拾起来,嘴贴近了,吹掉沾在上面的灰土,吹干净了又往女儿手里递。
罗秀转过身,从立柜上取过一把剪刀,朝着母亲比画。
张云梅无可奈何地嗔怪女儿:"没来就没来,凶巴巴的做啥?你剪吧,剪坏了我懒得给你缝!"
言毕把东西塞回枕头底下,进伙房做早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