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衙 门
如果罗秀不是疯子,她这时候就该回家去,因为天早就黑下来了。
她没有回家的想法,固执地坐在后河岸边,脱掉鞋袜,用脚板拍河水的脸,拍得啪啪直响。
响声冰凉。
这是冬天,整个白天都在下雪。雪光着身子,从很浅的天空里落下来,横七竖八地往地上躺,躺了一层又躺一层,把半岛捂住。风吹着,满眼都是动荡的银色。
罗秀的弟弟罗杰坐在她身边。罗杰两个钟头前找到姐姐,一直无可奈何地看她胡闹,这时候说:"姐姐,爸妈在等我们回去。"
"回去干吗?天黑了,地又没黑。"
她的意思是,既然地没黑,就不该回家去。这时候回家的才是疯子,不回家的不是。
罗杰也认为姐姐不是疯子。整个半岛,只有他才这么认为,因而也只有他才这么傻。
是不是疯子,不是罗秀说了算,也不是弟弟罗杰说了算,是由别人说了算。
这个别人,是一堵无形的墙,看不见也摸不着,可你就是穿越不了。罗杰有些害怕。他感觉到自己被墙挡住了,墙的那边是"别人",这边是他和姐姐,现在,他还有机会翻到墙的那边去,时间再长一些,事情就相当难说了,他就会和姐姐一起,成为"别人"的对手。
尽管罗杰年纪很小,但年纪再小,也懂得不能随便成为"别人"的对手。
他把姐姐的脚拿起来,放在胸口上焐。他的胸口在吱拉拉地叫唤,像是姐姐的脚在唱歌。
把自己焐冷了,姐姐焐热了,他又为她穿鞋袜。本以为穿上鞋袜姐姐就会起身,可他的手刚松开,罗秀又把脚伸进了水里。河水正冷得心慌,急吼吼地往她鞋子里躲,先躲进去的占了地盘,后来者心有不甘,就在沿口上咕咕噜噜地抱怨,骂抢在前面的家伙太自私。
罗秀把脚越插越深,"淹死你!淹死你!"她说。
她是要把钻进鞋里的水都淹死。
果然,没声音了,看来那些水都被淹死了,她便笑起来。
笑声子弹一样贴着水面射出去,击中了一只歇在对岸草窝里的野鸭。野鸭默默地起飞,去下游找它的第二个家,翅膀厉害地倾斜着,好像它要穿透寒冷的夜色,必须用这种斜翅飞翔的姿势。
罗杰正准备哭,母亲来了。
这个脸颊狭长的女人,张云梅,见女儿把脚插进水里,打了个寒噤,却并不怎么惊慌。对女儿,她是有一番心思的,这心思不能说,哪怕对她自己,也不能说。它就像庄稼地里的杂草,生起来又拔掉,拔掉了再长,总是拔不断根。庄稼总是轻易就断了根,杂草却那么顽强,不知道怎么回事。
此刻,那杂草就在疯长,因此张云梅没有立即把女儿拉起来,更没有像罗杰那样,把那双冻成冰砣子的脚放在胸口上焐,而是蹲下身,给了儿子一记耳光:"她是疯子,未必你也是疯子?"
罗杰的头划了条弧线,身子一偏,手压住了河岸的枯草。枯草上的雪尘被惊醒,在他掌心里扭扭捏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