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2)

 

细想一想,我还真没必要为离开那么一家公司而耿耿于怀(这有点儿像吃不着葡萄的狐狸说的话),公司近几年走马灯似的更换主人,可怜的公司如同一个寡妇一嫁再嫁,究竟这些人怀揣着怎样的目的来此占有这可怜的“寡妇”,我自然不得而知。只可怜那些不明就里的员工,望着烟尘滚滚地来往于公司权位上的势力而惴惴不安。昨日的调子今日就不能再吹,今天的正统明天便将黯然下野。正直也好,邪恶也罢,究其本质,半斤八两。

最感到莫名其妙令人作呕的就是大世界团队,我原本属于其中一员。

用时髦的靓词牟取财物和名誉是当今社会最缤纷婆娑的时尚之一。把“培训”变成这个时代最有污染力的“时尚”便是江湖骗子行走江湖的“迷踪拳”。好端端的一个培训被江湖骗子异化成这个时代的流行病。

大世界团队的每日培训是从早上八点十分开始的。这些一个个穿着制服,背着电脑包的经纪人八点十分来到楼前马路边——这是第一个要求:在最人多广众之处站成横队。队前会站着他们的头领——一个刚刚死了丈夫的三十七八岁的女人。她上半身很多肉,两腿却细得像两根竹竿。两腿间的距离差不多可以通过一辆汽车。她得过甲亢,双眼夸张地凸出。她站在那里,活像一个装满杂物的大帆布包放在一个缺了一条铁管腿的凳子上。

铁管腿女人站在队前,运足气,甲亢眼突然往外再凸出三分,充血欲滴,乌唇一咧,用一副金属划过玻璃般尖细的声音吼道:“大家早上好!”

排成横队的众人按照训练要求齐声吼道:“好!很好!非常好!非常非常好!”

金属划玻璃声音再起:“大家都能行!”

众人:“行!我能行!我非常能行!”说最后一句时,每人握紧拳头,如拳击中的勾拳那样向上冲起自己的拳头。

玻璃声:“好!现在升大世界团队队旗,奏大世界团队队歌。”

一个拖着滚圆肚子的肥小子拿出了一根长竹竿,另一个染着土白色头发的尖脸丫头扯过一面蓝布,还有一个黑面汉拿过一个音箱,连上电脑,于是一个奇怪的声音便呜里哇啦从音箱里传了出来。肥小子竖着竹竿,土白色头发将皱巴巴的蓝布块一抖一抖地向上扯拉,其余的人举起右手,做敬礼状。

终于,那块蓝布在刺耳的曲调声中被拽到了竹竿最上端,然后乐曲止,铁管腿举起拳头再发金属划玻璃声:“现在,我们向某某领导宣誓!”

所有的队员举起握拳头的手:“向某某领导宣誓!”

玻璃声:“证券经纪,全靠我们!开拓市场,全靠我们!我们要勇往直前,占领高地,把市场抓在我们手里!证券客户,属于我们!证券市场,属于我们!我们,我们,我们!我们紧跟某某领导,为公司贡献青春,我们我们我们!”

说最后三个“我们”时,铁管腿领着大家向空中跳了三次,三次按节拍把拳头冲向空中。

然后死了丈夫的铁管腿命令收验昨天下发的一系列表格:拜访客户记录表、电话营销记录表、发名片记录表、本日计划表、昨日计划完成情况表、明日计划表、向某某领导汇报日表……

再喊:“好,非常好,非常非常好!行,非常行,非常非常行!”

一天的仪式结束,大家作鸟兽散。

就是这样,我在这个疯人院般的人群里待了三个月。究竟何以在这样无氧的环境中待得如此之久,我找不出答案。

公司办公区,也十分怪异,房屋低矮,连179米高的我都感到不小心将撞破走廊的天花板。白墙已发黄,过厅旁有一换气风道口,只要一开空调便呼啸有声,震耳欲聋;坐在办公室里,经常听到老鼠在天棚里奔跑的呼隆声,从声音的沉重度看,其鼠必定出奇肥硕。

更令人感到怪异的还是公司里的人。所谓的领导,大多采取见狼则羊见羊则狼的态度,或长相猥琐,眼神凄惶,喜欢偷着眼看人,或眼睛长在头顶,天下大话无不敢说,在这里一顺百顺,滋润得头发梢都显出虫草味道,只会看着天空走路。领导自然个个能说会道,经常可以把金条说成稻草,也可以把狗屎说成燕窝。这全看他们高兴。说起来这些人个个并非坏人,但不知怎的,只要站上了那台子就这德行。这样一个公司,还有什么可惜的呢?

虽然这样想着,心里还是觉得堵得慌。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关系的人,在这个社会,想找个适合自己的好工作,无异做梦。

在梦见那个在盛开着蒲公英的土路上跳跃、奔跑的女孩的那个晚上之后,我病了一场。开始时只是感到身体不舒服。反正不用上班,不用起床,只管睡觉就是,二十几个小时之后感到有些不对头,但已经起不了床了,剩下的办法只有一个:躺在床上。〖=2(〗2〖=〗

失业的日子终于熬过去了整整一个月,今天终于接到了让我明天去面试的电话。于是,似乎有理由自我庆祝一下驱驱晦气,于是想出去散散步。

出了门往北走去。半小时后来到了锦江边,又沿着锦江边走,走到万福桥后再往南走。前边是文殊坊。我进去转了转,烧了炷香,希望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出了文殊坊,又不知去哪里,四处望望,喜来登酒店那尖尖的楼顶映入眼帘。看看路灯已亮,城市渐渐显示出另一种意境,心中升起一种惆怅。我突然想去喜来登酒店的西餐厅吃顿饭。我按了按西服口袋,钱包带在身边,虽然现金和卡里都没几个钱,但一个人吃顿西餐怕还是够的。有那么一瞬间想打消这个念头,吃一顿西餐的钱够半个月生活费。但又想想:病了这么久医院都没去,如果去医院,怎么说也不止花这几个钱,于是坚定了去喜来登的决心。

在西餐厅用餐令人向往的是用餐的环境。至于西餐中餐,我却是吃起来没什么感觉。我去得有点儿早,只有两对男女在悠闲用餐。我拣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服务生轻轻走来。我点了蔬菜沙拉,一份牛排,一份意大利面,一杯红酒。侧面墙壁上挂着一台液晶平面电视,电视正在播出本地时政新闻。先是说一位书记去北京开会归来,召开什么会议,布置落实什么会议精神,接着又报道另一位书记参加一个较大项目的开工仪式,可能是第四条新闻,我看到了郑雁鸣出场。他西装革履会见美国一家公司在本地的高层,洽谈在当地投资一个芯片之类的项目。双方握手、照相、就座,然后“会谈”。“会谈”我是听不到的,只看到郑雁鸣与那个美国佬轮番翻动自己的嘴唇,至于说的什么只能听播音员按写好的稿子播报。

菜上来了。我摆好架势开始吃饭。这时服务生又端来一个漂在水杯中的红烛,烛光小小的,忽闪忽闪。我慢慢地啜着酒,一边享受着烛光,一边望着窗外。

天光还没有完全收尽,多彩的灯光打在建筑物上,熠熠生辉。喜来登临近的马路本来是这座城市最主干的路。但由于地铁施工封堵了一段时间,所以这段路变得清静了,路边茂盛的树木早已遮蔽了马路。从楼上望下去,车灯在树荫中明灭流转。

音箱中换上了霍夫曼的钢琴曲《深邃的天空》,音量适中,清脆的音符雨样地飘洒过来。

用餐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想不到国内的西餐厅生意竟如此之好。我慢慢吃着牛排,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点一份土豆,这时候我看见了郑雁鸣,后面跟着叶林丹和她的朋友柳燕。

我和柳燕的初次见面就是在这喜来登的西餐厅。那是一年前秋天的一个周末,叶林丹北京探亲一个月归来,雁鸣喊我来吃饭。我也是先到,他们三人也是后来一同进来。叶林丹和柳燕都是二十三四岁,花朵般的面庞青春逼人。她们一走进来,所有的人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两个奇美的女孩光艳夺目,美得超凡脱俗。叶林丹端庄雅丽,学舞蹈出身的她有着令人艳羡的身材,高挑而又有力感,处处彰显舞蹈的美。她T恤衫牛仔裤,衬得腰身美妙绝伦。但她的长相又活脱脱一副纯情的大学生的模样。柳燕的个头更高一些,线条也比叶林丹硬一些,她有着会让男人流鼻血的凹凸有致的身材,她更像一个与欧美人混血的美女,打扮也比林丹更富丽更有女人味:一件低低的圆领衫,上面罩着小小的一件西服,没有扣子,腰上一条带子系着一个蝴蝶结,胸高高的,腰就更显得细了;和上衣同样材质的窄窄的裙子,裙摆正在膝上,露着漂亮的长腿,高跟鞋尖尖的,鲜红的颜色,和手上的小包一样红;她那有着欧美美女特征的面庞,画着很流行的烟熏妆,乱而有型的鬈发,脸上带着一丝睥睨一切的傲气。我先招呼了雁鸣和叶林丹,当我面对站在眼前的柳燕时,我一下子就被她的美惊呆了。我也算见过许多美女了,但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孩。我几乎无法形容这位高个子女孩的美艳,那时我才知道真正的美是文字难以表达的。我当时盯着她,竟忘记了开口,呆瓜一样地只顾平稳自己的心跳。我记得柳燕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身体微微前倾,诚心诚意地看着我,我却莫名其妙地脸热心跳,不知所措。接着她微笑了一下,我也跟着笑了。她轻轻说了声你好,我的身体似乎轻了五公斤,我回声似的说了声你好便僵在那里。好在这时郑雁鸣自然而然地走上来,就像今天这样……

郑雁鸣一看到我,就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笑着说:“一个人啊?”

我使了很大的劲让自己不要脸红:“是啊,走到这儿了,就上来……”

“江凡,巧,在这儿碰见你。好久不见了。我打你电话怎么打不通呢?”叶林丹见到我时很高兴的神情总是让我很温暖。我先和柳燕点了个头,算是招呼了,然后才回答叶林丹:“原来的号码交回公司了,还没来得及换新的。”

郑雁鸣跟她们说:“我们就在这儿拼一桌吧?”又转向我,“怎么样?你没问题吧?”

大家归座,点好了菜。雁鸣问我想喝什么。“我刚喝了红酒,不想再喝了,你们喝吧。”雁鸣不同意:“一定要喝,要保持一致。”叶林丹笑着看了雁鸣一眼,见他又转过头问柳燕:“你呢?”柳燕也笑了,“一致吧。”

“怎么样?”雁鸣问我,“近期股市可有斩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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