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以布林斯达为终点站的53路双层公共汽车把我由伦敦载到我的未来住处时,我告诉自己:“这就是独立生活了。”由兰开斯特宿舍乘车往伦敦,沿途经过不少名胜。
公共汽车由牛津街转过牛津圆环,下丽晶街,来到特拉法加广场。广场上,纳尔逊将军的铜像高高耸立,乃为纪念纳尔逊在西班牙特拉法加角击败拿破仑的舰队而设。这儿是伦敦的中心,首次游览伦敦的人,大都是循这路线观光。我也只顾看窗外景物,把独自生活的百般滋味暂搁一旁。经过西敏寺大桥,右边是国会大楼,左边远方是市政厅,这以后,就是伦敦东南部的广大郊区,取著名风景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砖屋,间或有些小店铺,此外就是大片大片绿野。
这地区一般称为公众地(Commons),也许是供蜗居在欠缺绿色空间地区的伦敦市民共享。公共汽车一直往前走,仿佛已经驶出了英国,来到海边。忽地看到一幢标上和域治兵工厂名称的建筑物出现在路旁。和域治在历史上以制造大炮著名,但在20世纪50年代我在和域治理工学院就读期间,已经停产。伦敦大学最著名的学院是大学学院、英皇学院、帝国学院和玛丽皇后学院。这四家学院各有本身的课程和取录政策,也遵循大学管理议会的一些共同守则。
和域治理工学院现属格林威治大学,仍位于和域治,在1953年,不算是家特别出名的学术机构,还设有一些非学术课程。和域治占地不大,只是一个大学城镇的规模,入读的学生全都独自居住在出租房舍。我和许多同学一样,住进一位房东太太的出租客房。这类学生房舍,本来都是民居,住一个家庭绰绰有余,便将空置的房间分租给学生。我租住的这家,由学院方面安排。房东金马伦太太孀居,同住的只有她那未婚儿子。我起初住的是一个小房间,设备简单,仅能容纳我的大行李箱和个人用品。后来一位印度租客退房,房东太太让我住进他的房间。这房间比我原先住的大得多,有一个面向马路的窗子。大概因我颇得房东太太欢心,才有此恩赐。房内有一张大桌子,我可以在上面摊开偌大的绘图板,从容做我的工程绘图功课。
此外,我还有足够的空间摆放书本。也因此,当一名推销员向我兜售一套《大英百科全书》时,我竟豪爽地欣然接受。他说我只需每月花有限的费用,就可以拥有全世界的知识。我在购书合约上签字时,没想到这会给父亲带来沉重的经济负担。更没有想到,我会把那二十四卷全书的每一卷由头到尾读一遍的宏愿,根本不切实际。
二十多年后,我这套重240磅、书脊熨上金字、只读了万分之一不到的全书,以每卷一美元的价钱转让给一名小伙子。这套书跟着我由英国到香港再到美国,期间只帮助我的孩子做过一点家课。当时我心目中的独立生活,就是不用凡事都要征求父母亲的同意。购买百科全书却是我自由行动的一个考验,我明白到,独立的第一关就是经济独立。狄更斯小说《块肉余生记》里那位乐天派的麦考伯说得好:“如果我能赚一英镑而花去九十九便士,那我会很快乐,但如果我赚一镑而多花了一便士,那就是堕落。”在和域治理工学院的整整四年间,除了上课、做实验,就是与同学交往,参与体育运动,特别是乒乓球和网球。此外,我也经常为中国同学组织大型的中式聚餐,和为理工学院和伦大学生会举办社交舞会。而且,我还独立建起了简陋的冲印间,走上了真正独立的第一步,不但解决了财政难题,还让我刚露苗头的工程学技术派上用场。
1953年是部分食粮仍要配给的最后一年,是第二次大战的后遗症。但在宿舍里,我们的食量十分惊人,因为大家到底仍是尚在发育时期的年轻人。每天傍晚六点吃过晚饭后,才过了一个小时,肚子又饿得咕咕作响。我不得不顶着阴冷的晚风,跑到街上买炸鱼薯条。至今我仍忘不了包着鱼那层炸得香脆的面粉团,和那热烘烘沾满酸酱的薯条的滋味。这些美味小食都用旧报纸盛着,虽然不大符合今天的卫生标准,在当时却是废物利用,决不浪费。有时是我独自一人,有时是和同屋的舍友一起去大快朵颐。我们用手指权充筷子,边走边吃,回到宿舍,又重新充满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