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上学去

家里的男仆兼三轮车司机把我带进学校,对我说:“在这里等一下就会有人来,你看那边那些小朋友,他们都是你的同学。”说毕转头便走。我独自站在校园里,不知如何是好。眼前景象对我完全陌生,到处都是小孩,有的跑来跳去,有的吵闹谈笑,也有的像我一样,呆呆地站着。突然,好像有几下铃声,然后所有人都走动起来,风也似的经过我向各个不同方向跑去。不一会,所有人都不见了,只有我仍在原地不知所措,双腿像粘在地上一样。“你准是高锟了,我们在到处找你呢。”一位和蔼可亲的姑娘对我说,我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伸出手掌,我毫不犹豫也伸出我的。“我是你的班主任,”她继续说,“明天,你要准时在八点钟响之前到学校啊。” 这就是我上学的第一天,当时我八岁。在此之前,我在家里接受教育,和小我两岁的弟弟一同上课。由一位老先生教我们读古文,另一位菲律宾人则教我们说英语。在家里接受塾师教导,是当时仍奉行的传统教育方式,我的父亲、我的祖父,都是那样子启蒙的。我们念的是四书五经,但老师只是叫我们背诵,从来没给我们解释过课文。既然如此,我就可以随意以四书为我注脚了。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我现在的理解是:“学以致用,是最令人快乐的一回事。”“温故而知新,不亦乐乎!”我认为那是说:“不断研究发掘,是发现新知识的方法。”孔子无疑是在“研究”概念出现之前,为现代的“研究”一词下定义的第一人。最近在一次有关背诵学习的讨论中,我曾指出:“如果我们不将脑袋塞满知识,尤其是前人的名言隽语,又或者密尔顿的诗歌,也就难以领会一种语言奥妙的表达力。”语言的发展是一种不断累积的过程,我们利用语言和引用前人的话,表达自己的思想,向接收者传达准确和有启发性的讯息。语言刺激我们的思维,如果接收者本身也具有丰富的知识,更会闻一知十。因此,背诵也是一种有效的学习方法,对学生并无坏处。背诵的弊端,在于教师认为考试只有一个正确的答案。如果学生不事背诵,那才是灾难。背诵是把有用的知识永远嵌进脑袋的唯一方法,这么一来,日后有需要时便可以立即把知识由脑里提取出来。我深信背诵的日子对我的一生起着重要的作用,我的弟弟虽然比我年轻,但对背诵也完全没有问题。我就读的第一所学校,有幸是由一群欧洲留学生创立的实验学校,他们是第一批赴法留学的大学生之一,对法国的教育制度大为倾倒,分别在中国和法国筹备多年,于巴黎成立中法大学,以及在中国成立多家相联系的小学和中学。我和弟弟就是入读他们在上海成立的一家小学。他读小一,我读小三。我们住在上海的法租界。1941年12月8日,美国向日本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进占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事实上,在此之前数年,上海已落入日本人之手,但租界仍由外国管治。日军进入租界时,倒没有遇到任何反抗。战时的上海也相对平静,到1945年日本败退前夕,美机开始向上海展开轰炸。我亲眼看过一架美国战机和日本战机展开空战。从窗外望出去,两机在空中不停打转,发射机枪的声响历历可闻。

在战时,我们如常上课,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教师中有不少是大学教授,他们没有随国民政府撤退到陪都重庆。我们学的都是一般科目,但在中文和法文外,也要学日语。奉行法式教育是我校的特色,至今我还记得当时唱过的一些法国歌曲,像《在亚维侬桥上》(Sur le pont, D’Avignon)和《马赛曲》(La Marseilles)。也记得一点法国的著名诗歌,像《蝉与蚂蚁》,说的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借此说明勤劳的重要。五十年后,在上海一次几经艰辛组织才得以举行的旧同学聚会中,我就用法语念出这首诗。在台下聆听的,是当年教我们法语的老师,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一时间,我们恍惚又回到五十年前,返老还童,再次回到学校里来。我们对母校都心怀感激,老师对学生的关爱和严格的教导,令学校不只是传授知识之所,而是培育人格,充实文化素养的苗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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