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奴隶的后人就不应该在大学里读书吗?”他傲慢地问,“我看你的祖先也不见得就不是奴隶罢。”
我好像头上受了鞭打,捧着头跳起来。我认为我受了大的侮辱。我向着他走去。我站在他面前,我气愤地看着他说:“你以为我的祖先跟你的一样吗?不,决不。告诉你,我的父亲有十六个奴隶,我的祖父有八个奴隶,我的曾祖有四个奴隶,再数上去,我的祖先还有更多的奴隶呢!”其实再数上去究竟有没有奴隶还是个问题。我的高祖也许是一个没有奴隶的小商人,也许就是奴隶的后裔,都是可能的。然而我却时常梦想他是一位大官,有华丽的府第,有不少的姬妾,还有几百个奴隶。
虽然不是常常,但是我确实有几次对人说过:“我的祖先做过大官!”可是如今他却敢在我面前说我是奴隶的后人,这个侮辱太大了。我一生只受到过一次这样大的侮辱!我不能够忍受。我要对他报复。我用憎怒的眼光看他。我们的眼光遇在一起了。在他的冷酷的眼光下面,我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的心境。我想我应该对他客气一点,因为他曾经有恩于我。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来。
“是的,这个我相信你,因为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是从奴隶所有主的家里生出来的。同样像我这样的人也一定不能够生在奴隶所有主的家里。而且我正以此自豪。”他的态度很傲慢。显然他的话里含得有若干讽刺。
我想他一定是妒嫉到发狂了,便忍不住笑起来。
他的脸上现出了愤怒的表情,他用手在眼前拂了拂,好像要把我从他的眼前拂去似的。“你笑,笑什么?是的,我以做奴隶的后人自豪。因为他们的心跟我的心接近。……你知道些什么呢?在你的华丽的房屋内,温暖的被窝中,甜蜜的好梦里,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呢?……我恨不得使你们这般人的眼睛睁大一点!……是的,我是一个奴隶的后人,我用不着讳言。我可以毫不惭愧地宣布我是一个奴隶的后人。我的父母是奴隶,我的祖父是奴隶,我的曾祖是奴隶,这样数上去,也许在我家里,根本就找不出一个不是奴隶的人来。”
我想他一定疯了,最好还是设法骗他出去,免得他在这里有什么意外的举动。但是他马上接着说下去:
“是的,你有十六个奴隶。你满足,你快乐,你骄傲。可是你知道你的奴隶是怎样生活的吗?你知道一个,是,只说一个,奴隶的故事吗?……不,你不会知道!
“好,让我告诉你一些奴隶的故事罢。……我的祖父是一个很忠心的奴隶,我再没有看见比他更忠心的人。他在主人家里辛辛苦苦地作了四五十年的苦工。他是奴隶的儿子,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就做奴隶了。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就看见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了。那时我们住在公馆后面一间破屋内,父亲、母亲、祖父和我。但是母亲不常到这里睡,她要在上房里服侍太太、小姐。我常常看见祖父给大小的主人责骂,他总是红着脸低着头接连地应着‘是’字。在冬天,大风摇撼着破屋的屋顶,冷气从缝隙里透进来,我们冷得睡不着,床太硬了,被太薄了。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孩,一个像祖父那样的老人,还有一个我的正在壮年的父亲。我们去找了些枯枝败叶和干草,在土地上烧起一堆火,大家便蹲着烤火。这时候祖父的话匣子便打开了。他讲起他的种种事情,又开始他的说教,要我将来做一个正直诚实的好人,要我像他那样忠心地服侍主人。他说有好心是有好报的。父亲是不爱说话的人。在祖父的一番说教之后,我们看见火势渐渐地衰了,而且时候也不早了,于是三个人紧紧地抱着,在床上度过了寒冷的夜晚。
“祖父所说的‘好报’终于来了。一个夏天的早晨他忽然失踪了,后来有人发见他吊死在花园里槐树枝上。我没有看见他死后的面貌,因为母亲不许我去看,而且人们很快就把尸首处理好了。祖父躺在木板上,一张席子盖住他的上半身,我只看见他那双肥大而污秽的脚。从此我的祖父就消失了,我就永远不能够再看见他了。
“祖父为什么要吊死呢?据说原因很简单:原来在他临死的前一天,主人发现失掉了一件贵重的东西,说是祖父偷出去卖了。祖父分辩说,他从来对主人就很忠心,决不敢偷主人的东西。然而分辩的结果是主人打了祖父两记耳光,痛骂了他一顿,要他赔偿。祖父自己很惭愧,觉得对不起主人,不能获得主人的信任,不能报答主人的恩典。他越想越苦恼,加以他做了多年的奴隶,并没有积蓄,赔不起这一笔钱。于是在四五十年忠心服侍主人之后,结果他用一根裤带把自己吊死在主人花园里的槐树枝上,这就是祖父所说的‘好报’了。
“公馆里的人虽然可怜祖父,但是都承认东西是祖父偷了的。从此我不但是奴隶的后人,我又是窃贼的孙儿了。然而我不相信我的祖父会偷东西。我相信他不会做这样的事。他是一个好人。常常在晚上,父亲把我抱在怀里,父亲因为白天工作忙碌,很快地就闭上了眼睛。我却想起我的好祖父。我睡不着,我想着祖父平日的慈祥的面颜。我淌了眼泪。泪水迷了我的眼睛。我忽然觉得我是在祖父的怀里了。我紧紧地抱着他。我感动地大声说:‘爷爷,我相信你不会偷人家的东西。我相信东西不是你偷的!’
“有人在说话了:‘牛儿,你说什么?’我分辨出这是父亲的声音。我属牛,所以我的小名叫做牛儿。我揩了揩眼睛,祖父已经不见了。我的身边睡着父亲。我大声哭起来。这一来父亲也不能够睡了。他也流了眼泪。他哭着安慰我说:‘牛儿,你说得很对,东西不是你爷爷偷的,我知道是什么人偷的。’于是我拉着父亲的膀子着急地说:‘告诉我是什么人偷的。告诉我,是什么人偷的。你知道。你要告诉我。’父亲显得很为难。他迟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然后说:‘我告诉你。你要赌咒不告诉人。’我发誓了,虽然孩子的嘴是不可靠的,但是他终于对我说了。他悲声说:‘我知道是大少爷偷的,你爷爷也知道。这是不能够告诉别人的。你爷爷愿意断送他的性命,我也不能够说出真话来。现在人死了,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而且会给我们自己招来麻烦。……’”
彭说到这里略略停了一下,接着苦笑地解释道:“我这里转述的父亲的话自然不是他的原句,不过我相信我还没有把他的大意忘掉。你不会以为我是在编造故事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又让他继续说下去:“我不明白父亲的理由,但是我也不敢再问他了。不过我还想念我的祖父,哭我的祖父。
“这些时候我还有父亲同母亲。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自从祖父死后,父亲脸上总是带着愁容,我很少看见他笑过。
“有一天晚上,已经是冬天了,父亲带着我在屋里烤火。外面忽然起了吵闹声,接着又有人在喊‘救命’!我吓得连忙往父亲的怀里躲,紧紧抱住父亲的颈项。父亲温和地在我耳边说:‘不要紧,不要怕,爹爹在。’后来外面寂然无声了。不多几时有人把我父亲叫了去,说主人唤他。他去了,许久不见回来。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怕得很。后来父亲同母亲回来了。两个人脸上都有泪痕。父亲抱着我哭个不止,他又跟母亲讲了些伤心话。这个晚上我们三个人抱着睡。父亲同母亲说的话我现在都记不起了,因为有些话的意义我当时还不懂。我只记得有几句:‘还是让我死了好,我活着有什么用处?我们是主人的奴隶,我们只有听从主人的话。……我们会生更多的儿子,儿子又会生孙儿,都是给人家做奴隶的,没有一个人会逃掉奴隶的命运。与其活着,让牛儿也给人家做奴隶,让奴隶的血统延长下去,还不如由我把这条命卖给主人,让牛儿读点书,将来也有个出头的日子。’……”
彭这时眼睛红了,他停了停,又说:“父亲的话我现在还记得。我一生也不会忘记。固然在这里我把他的话修饰了一下,使它们更接近你们的语言,但是你总可以多少感到他那颗心还在这些话里跳动罢。
“……母亲不多说话,只是抱着父亲哭,口里喃喃说:‘你叫我怎么舍得你?’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我也哭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还睡在床上,就有人来把父亲带走了。母亲拉着他的袖子哭,我也跟着母亲那样做。他们说,他昨天晚上打死了人。我不相信。昨天晚上他明明陪着我烤火。外面吵闹声起来的时候,父亲正把我抱在怀里,他并没有离开我,他不会到外面打死人。父亲并不分辩,默默地垂着头让人把他拉走。我非常着急,我跑去拉住他的袖子,我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他们就把我摔倒在地上,父亲就给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