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父亲一面。据说不到几个月工夫他就病死在监牢里面。我的母亲也不在公馆里做事了。我们搬到公馆外面住,而且我还得到了读书的机会。我们的用费都是由主人供给的。他买了我父亲的命,替他的儿子死(我后来听见人说那个人是小主人打死的),他并不曾违背他的诺言。……你想我感激他吗?不,我恨他,我恨他的儿子!他们是我的仇人,他们害了我的祖父同父亲。然而他们的钱我是要用的,那是我父亲用性命换来的。父亲牺牲了性命,却把我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的目的达到了,无论如何我是要把奴隶的血统终止的。……”
他突然闭了口。我看见他的脸上起了一阵可怕的痉挛。他极力咬着嘴唇皮,好像要忍住一种愤怒的爆发。我想他一定还隐匿着什么话未说出来。虽然多少被他的话感动了,但是我还在用锋利的探索的目光看他。我的眼光并不把他放松,似乎在问他:“你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衷吗?”
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的脸色马上涨红了,不知道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愤怒。他站起来在房里大步走了几步,又坐下来,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可怕了。他说:“不错,我的故事是不完全的,我还隐藏着什么话没有说。……现在我还是说了罢。有一天我从学校里回来得早一点,我看见母亲同一个男人坐在床上。他们不曾看见我。我躲在门外。我的心里被愤怒和羞愧填满了。我在外面苦苦地用功读书的时候,我的母亲在家里陪男人玩。这个思想刺痛我的心,然而我爱母亲,我不愿当面侮辱她。而且我也认出这个男人就是我的小主人。不是别一个,正是小主人!就是他害了我的祖父,他害了我的父亲,他现在又要来害我的母亲了。我仿佛听见母亲对小主人说:‘快走,快走,牛儿要回来了。’小主人说了几句话,母亲接着又说:‘请你不要常来,常来会碰见牛儿的。请你开个恩,发个慈悲罢。’……
“我走进了屋子,母亲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埋着头在想什么。我连忙奔到她的面前。她吃了一惊,脸涨得通红,问:‘你回来了?’
“我紧紧抱着她的腿。我羞愧地、愤怒地说:‘妈,你好羞呀!爹死了不到一年,你就陪别人玩!’母亲不说一句话。‘我在学堂里苦苦用功,你却干这种事,妈,你好羞呀!’母亲只叫出‘牛儿’两个字,就斜着身子俯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了。母亲的哭声使我的心软了。我记起她怎样爱我,怎样体贴我,怎样每天晚上陪伴我温习功课,又怎样安慰我,鼓舞我。我便向她谢罪说:‘妈,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说这些话,使你伤心。请饶恕我。’她不动,又过了一些时候她才抬起头,坐起来,叫我仍旧靠在她的身边。她悲声说:‘牛儿,你不错。我要请你饶恕我。自从你爹死后,我心里就只有你。我活着也只是为了你。不是为你,我情愿跟你爹到地下去。你不记得你爹临死前说的话?他一定不让你做奴隶,要你读点书,好有个出头的日子。他舍了一条性命,我还舍不得一个身子吗?不知道是前世冤孽还是别的缘故,我在公馆里伺候太太、小姐的时候,大少爷就常常跟我胡缠。我当时总是设法避开他。你爹死了我搬出来以后,他又常常来找我。自然我知道他是拿我来开开心。他到别的地方去没有这么容易,也要怪我自己的脸子生得端正一点。如今我们拿他家的钱过活,你要读书,又离不了他家的钱。他这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没法不答应他。……牛儿,请你饶恕我。为了使你读书,使你不再做奴隶,你妈是不顾惜这个身子的。’自然这些话都不是她的原句,我只记得大意罢了。
“我把她抱得更紧。我觉得我更爱她,比从前更爱。我痛苦地说:‘妈,太苦了你了,我以后不要读书了。我不能够让你再受这样大的痛苦。我以后再也不要读书了。我还是去做奴隶罢。’
“她连忙用手蒙住我的嘴说:‘不要乱说。你要读书,你要做一个好人。为了你读书,你妈妈吃一辈子的苦也情愿。’
“母亲哭着把我劝了一个晚上,我终于听从了她的话。第二天早晨我依旧上学校去读书,而且以后也不再提起不读书的话。我非常用功,我盲目地尽量吞食学校给我的知识。我相信在这些知识的彼岸便是我的光明的前途。我决定要努力实现父母的愿望把奴隶的血统终止。
“然而痛苦的现实沉重地压在我的头上,过去又像鬼魂一般抓住我的心。生活太痛苦了,尤其是对于一个想从奴隶的境地中努力爬起来的人。不过我还有希望,我还有母亲的爱和母亲的愿望。这可以鼓励我忍耐一切。
“自然小主人还常常来。我心里非常恨他,但是对他也没有什么表示。他走了以后母亲好像变了一个人。她总要哭许久,使我费许多工夫去安慰她。这样的生活如果多继续一些时候,我母亲早就死了。幸好过了四五个月的光景小主人讨了一个年轻的姨太太,从此就不再到我家来了。母亲和平地同我在一起过了几年,一直到我来这里进大学的时候。
“母亲死了以后到现在又有三年了。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她,我没有一天忘记过祖父和父亲。我常常想起他们的卑贱的生存,我一点也不惭愧,我没有红过一次脸。我很骄傲我的祖先是奴隶,是的,我很骄傲。固然我的祖父被人诬为窃贼而上吊,我的父亲代人受罪病死在狱中,我的母亲被人奸污,但是你能够说他们身上有什么污点吗?他们害过什么人吗?……”他的话说得更急了,“是的,你会嘲笑他们,你会鄙视他们。要是你能够知道他们的心啊!他们的黄金似的心,在你们那般人中间是找不出来的!
“我常常在深夜不能够闭眼。我想着他们,我的心被一种思想折磨着。这并不是羞愧,这是愤怒。我想象着:这时候我安静地睡在床上,然而在别处还有那几百万、几千万的奴隶在悲泣他们的不幸的命运。他们就像我的祖父他们那样地生活,受苦。就在这时候,主人们已经沉醉在甜蜜的好梦里了,而他们,年老的被人诬为窃贼,等待着第二天早晨吊死的命运;壮年的被逼着替主人受罪,等着受刑;做母亲和做女儿的都睡在主人的怀里,任他们调笑;孩子们紧紧抱着父亲痛哭。这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恶毒的诅咒。我诅咒你们,我诅咒你们那般人。我要消灭你们,不留一个。你们害死我的祖父,又买了我父亲的命,奸污了我的母亲。现在他们都死了,而你们还活着。我要向你们报复……”
他的样子变得更可怕了。他站起向着我走过来。我吃了一惊,几乎要叫出声来,正要抵抗,他却走向窗前去了。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物,忽然把手指向外面一伸,愤怒地说:“你看!”我随着他的手指看去,正看见斜对面的小高尔夫球场。球场里电灯燃得十分辉煌,两三个白衣侍仆在门口徘徊,一个半裸的外国女子在那里卖票。一对一对的装饰得很漂亮的男女青年安闲地朝门里走去。
“我们整年整日辛苦地劳动,我们的祖父吊死在树上,我们的父亲病死在监牢里,我们的母亲、姊妹受人奸污,我们的孩子在痛哭。而那般人呀,从你们那般人中间找不出来一个有良心的。”他的声音里含着无穷的愤怒,似乎整个阶级的多年来的痛苦都在他的声音里面荡漾了。这个声音无情地鞭打着我的心。我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我的眼前出现了许多幅悲惨的图画。我清楚地知道我家里有十六个奴隶,而且我记起来我曾经有意把奴隶的数目增加到三十二。十六,三十二,这些数字不住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仿佛觉得我就是那个小主人,我在陷害人家的祖父,让人家的父亲代我受刑,奸污人家的母亲。我感到一种恐怖,好像有两只攫取捕获物的眼睛在我的身上转,我想我的末日到了。我不觉惊恐地叫了起来。
“郑,什么事?你在叫什么?”他温和地问。
我半晌说不出话,我只顾揩眼睛。
“郑,你怕我吗?你知道我是不会害你的。”他苦笑地说。
这时候我已经镇静多了。我注意地看他的脸,那张脸上并没有凶恶的样子。我记起了他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惊疑地问:“彭,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的命?我也是一个奴隶所有主,我也是你的仇人,你为什么不让我给汽车碾死呢?”
他苦笑着,半晌不做声,然后温和地说:“大概我还有这颗奴隶的心罢。”
我静静地望着他,很想痛哭一场。
他看见我不说话,以为我不懂他的意思,便解释道:“把自己的幸福完全抛弃,去给别人谋幸福。为了别人甘愿把自己的性命牺牲,一点也不悔恨:这就是所谓奴隶的心罢。这颗心我的祖先传给我的祖父,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我了。”他用手指指着胸膛。我望过去,我仿佛看见一颗鲜红的大心在他的胸膛里跳动。我又回头看自己的胸膛。我的漂亮的法兰绒上衣遮住了一切。
“这颗奴隶的心,要到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去掉这颗奴隶的心啊!”他的痛苦的声音直往我的耳边送。我连忙蒙住耳朵。我连这颗奴隶的心也没有!也许我竟是全然没有心的人。我的确被羞愧、恐怖、悲哀、昏乱压倒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以后我也不常跟他见面,因为他的举动渐渐地变得更古怪了。操场里很少有他的脚迹,也不看见他在校外散步。我常常在寝室里找他也找不到。我们终于疏远了。后来我也就忘记了他的故事。我有我的朋友,我有我的娱乐。我也进电影院,我也进跳舞场,我也和女朋友同去玩小高尔夫球。我跟朋友们谈起各人家里的奴隶时,我也很骄傲地说:“我家里有十六个奴隶,而且我将来一定要把奴隶的数目增加到三十二个!”
我毕业以后不到几年的工夫,我的愿望果然实现了。我有了三十二个奴隶。他们忠心地服侍我们一家人。我快乐,我满足。我早把彭告诉我的奴隶的故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有一天我和妻在花园里纳凉,五个奴隶在旁边伺候。我翻阅当天的报纸,偶尔在本埠新闻栏里发见一则枪毙革命党人的记事。这个革命党人的姓名跟彭的姓名相同。我知道一定是他,一定是那个救过我的命而又被我忘记了的恩人。他那些被我忘却了多年的话又浮现在我的脑子里了。我想他现在是把那颗奴隶的心去掉了。他的奴隶的血统是从此终止了。这在他也许是幸事。但是我想起他救过我的命的事情,总觉得歉然。我望着报纸想了一些时候,忍不住长叹了两声。
“亲爱的,你好好地为什么叹气?”妻伸过手来抚摩我的手,用她的温柔而惊讶的眼光看我。
“没有什么,我从前的一个同学死了。”我淡淡地回答道。我看见妻的充满爱情的美丽的脸和明亮的大眼睛,我把一切都忘掉了。
193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