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先就是奴隶!”彭有一天骄傲地对我说。
我有许多朋友,他们都对我讲过他们的祖先。他们都同样得意地说:“我的祖先有不少的奴隶呢!”在这些朋友中间,大部分现在还有很多的奴隶,也有一小部分却已经把奴隶的数目减少,或者完全失掉了,所以常常惋惜地回忆过去的黄金时代,这是从他们的举动和谈话上可以看出来的。
至于我自己呢,我的记忆告诉我:我的曾祖有四个奴隶,我的祖父有八个奴隶,到了我的父亲就有十六个奴隶了。我领有这十六个奴隶。我很得意,因为我是一个奴隶所有主。而且我还有一个志愿,就是把奴隶的数目从十六个增加到三十二个。
但是我的生活里出现了彭,他居然毫不惭愧地甚至骄傲地对我说,他的祖先是奴隶。我想他一定发狂了。
彭的来历,我不知道。然而他是我的朋友。我结识他跟结识别的朋友不一样:他是偶然闯进我的生活里来的。事情是这样:
一天下午我从大学里走出来,脑子里在想一件事情,不注意地在马路上面下着脚步。一辆汽车从后面驶来,汽车夫接连地按喇叭,我好像并没有听见。汽车快要挨到我的身子了,忽然一只铁腕抓住我的膀子往旁边一拖。我几乎跌倒在地上,然而汽车安稳地过去了。我定了神站住脚跟,一转头便看见一个瘦长的青年板着面孔站在我背后。我感谢他。他不回答我,也不笑,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两三眼。好锋利的眼光!最后他自语似地说:“以后要当心一点。”便昂然走开了。从此我认识了他。
在学校里我们不同系。我学文学,他学社会科学。我们没有在同一个课堂里听过课,但是我们常常见面。每一次我们只说两三句话,或者甚至不说话,只交换了一瞥冷淡的眼光。然而我们终于成为朋友了。
我们两个很少作过长谈,也不曾说过像“天气好”这一类的客套话。我们说的都是些一针见血的话。
我们两个可以说是熟朋友,但是我并不爱他。我跟他做朋友,大半是因为感激与好奇的缘故。我也许尊敬他。但是我决不喜欢他。他在面貌上,在言语上,在举动上都缺少温情。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显得是一个冷酷的人。
他的身世我也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跟我谈过。不过从他在学校里的情形看来,可以知道他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子弟。他平时很节俭,普通大学生的习气,他一点也没有染到。他不穿西装,不看电影,也不进跳舞场。他一天除了在讲堂上听课外,不是在寝室里读书,就是一个人在操场上或者校外散步。他不笑,他只顾沉默地思索。
是的,我常常想,他的脑子里一定装得有什么东西。我和他同学三年,我就看见他整整思索了三年。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彭,你整天在思索,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冷冷地答道:“你不懂。”便掉头走了。
他回答得不错,我的确不懂。一个人在他这样的年纪为什么这么阴沉,这么孤僻?这原因我的确不懂。但是惟其不懂,惟其觉得奇怪,我便愈加想了解它。从此我便愈加注意他的行动,我留心他读的书,我留心他结交的朋友。
说到朋友,他除了我以外,似乎就没有一个朋友。自然他也认识一些人,但是谁都不愿意同他往来,而且他自己也不高兴同别人做朋友。他永远板起面孔,无论对谁都是这样,便是女同学找他说话,他也不肯露出笑脸。我同他虽然很熟,可是他对我也很冷淡。我想,我不喜欢他,大概因为这个缘故。
我留心过他读的书。他读的书太杂了,有许多很古怪,著者的名字我从来没有见过。而且有些是终年终月放在图书馆的书架上,从来就没有人过问的。他读着各种各类的书:譬如昨天读一本小说,今天便读一本哲学书,明天读的又是一本历史书。老实说,要从他读的书上了解他,也是很困难的,因为那些书的内容,我完全不知道,除非我自己拿来从头至尾地读过一遍。
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来到我的房里。这个学期我已经迁出校外住了。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很舒适的屋子,是在楼上,从窗里可以望见学校和校前的马路,还有那个新辟的小高尔夫球场。
彭走进房来,不客气地在那张雪白的沙发上坐下,拂了拂他那件旧夹袍上面的灰尘,半晌不说话。我正坐在书桌前读一本书,抬起头看了他两眼,便又把头埋下去。我的眼光在摊开的书上,脑子里却想着那张在他那件旧夹袍下面的新沙发。
“郑,你知道中国现在有多少奴隶?”他忽然用他那低沉的声音问我。
“大概有几百万吧。”我淡淡地回答,这个数目是否正确,我也不知道,不过前几天曾听见一个朋友说过。我对于这些问题素来就不关心。
“几百万?实际上何止几千万!”彭的声音变得苦恼了,“而且要是把奴隶这个意义扩大些说,全中国的人至少四分之三以上都是奴隶。”
“无论如何,我自己总不是奴隶。”我庆幸地这样想着。但是我又抬头去看彭,我不明白彭为什么这样苦恼。
“你也有奴隶吗?”他突然不客气地发问。
我想他也许藐视我没有奴隶罢,那么他就错了,我家里确实有十六个奴隶。我的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笑容。我昂然回答道:“像我这样的人当然有奴隶,在我家里就有十六个奴隶!”
听了我的话,他冷笑了一声。我发现他向我这边射过来的眼光里含着更大的轻蔑。他的眼光里没有尊敬,没有羡慕。对于一个领有十六个奴隶的人,居然加以蔑视。我倒觉得奇怪了。我几乎不相信我的眼睛。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我在思索。我忽然想明白了,我以为大概是妒嫉在作怪罢。因为据他的经济情形看来,他当然不会有奴隶。于是我同情地或者怜悯问他道:“你家里大概也有些奴隶罢。”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又把眼光向我射来,这一次他的眼光里充满了骄傲。他昂然说:“我的祖先就是奴隶!”他叙说这个,好像在叙说一个功绩。这使我更加惊疑了。
“不见得罢,你何必这样谦虚,我们既然是熟朋友。”我说。
“谦虚?我为什么要谦虚?”他惊奇地说。看他的神气,好像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似的。
“但是你明明说你的祖先是奴隶。”我解释说。
“我的祖先本来就是奴隶。”
“然而你在大学里读书……”我说,我还不肯相信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