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在我快要毕业的时候,我的母亲忽然死了。她辛苦了一生,只得到这样的结局。我用我的眼泪埋葬了她。我不仅为她的死而哭,我还在哭我的破灭了的希望。她快死的时候,我去看她,她躺在病床上,用她的瘦弱的手抚摩我的头,带了愁烦的眼光望着我说:‘儿哟,我不能够再供给你读书了。你毕业后能够自己想法进大学也好,不然就把那个妄想抛弃了罢,不要苦了你自己。在这个社会里我们贫苦的人是不能够同富家子弟相比的。’
“母亲的话是不错的。中学毕业了,大学的门在我的面前关住了。我再叩也叩不开。我听见十几个成绩比我差的同学进了巴黎大学的消息,我只有羡慕,我只有痛哭。
“我暂时抛弃了进大学的妄想。我做了学监。但是我还不曾失掉希望。我最初的主意是得到这个位置以后,我一面存钱,一面继续研究学问,过几年也许可以达到进大学的目的。
“然而事实总是跟理想差得很远。这微少的薪金只够我同白朗西二人的用度,因为我还得养活白朗西。说到研究上来,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么能够研究学问!没有书,又没有指导的人,一天又要做这些无聊的事。
“我看见我的希望一天一天地远了。我自己好像陷落在一个黑暗的深渊里面,没有一条出路,没有一点生趣,生活简直成了苦刑。我很愤激,很烦躁。报复的思想渐渐地来到我的脑子里。我对于那些有钱读书的人都憎恨,因为他们垄断了学问,霸占了学校,才使我们贫家孩子无法求学。所以对于你们这般富家子弟,我非常讨厌,我喜欢用打、骂的办法来管教你们。……不知你曾否注意到,我对龙伯尔、达拉狄叶这几个孩子表示好感,从来不曾打骂过他们,这理由就是他们跟我一样是贫家的孩子。这也可以证明我并不是一个生性残酷的人。
“我的这心情只有白朗西一个人知道,她几次劝我不要这样做。我也同意她的话。可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能够禁止自己不这样做吗?
“我还告诉你……你知道白朗西为什么到这里来做厨子?这是为了我,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为了使我进大学的希望得以早日实现。这固然是出于她的好意,但是这种帮助对我并没有多大用处,只苦了她自己。我不要她来,她终于来了。现在呢,这里的总学监又看上她了。我们昨天便是在商量这件事。我无论如何,即使去做奴隶,做牛马,我也要保护我的妹子,不让她再走母亲所走过的那条路。……公道是不存在的。……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能够做什么呢?……我知道你们叫我做‘狮子’。狮子饿了的时候,它便会怒吼起来。我现在饿了,我的心饿得战抖了,我的口渴得冒火了。我不能再忍下去,我希望我能够抖动我的鬃毛,用我的指爪在地上挖成洞穴,张开我的大口怒吼。我希望我能够抓住我的仇人撕出他的心来吃……”说到这里他突然变了脸色,两只眼睛大大地睁开,活像一对狮子眼,里面露出了凶恶的光。他站起来,两只手的手指弯曲着像兽爪似的,他慢慢地向我走来:“现在我找着你了。”他发出了这样的一声怒吼,他的两只手对着我的颈项伸过来。
我吓得叫出声来,连忙推倒椅子向外面跑,但是他用一只手拉住了我。
我们都不说一句话。我觉得莫勒地耶先生的那只手在我的手臂上战抖。我的心跳得很厉害。
又过了一些时候,我胆怯地看他,他的相貌变得很温和了,好像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孩子,去罢,没有什么了,刚才不过是跟你开玩笑,”他拍着我的肩头温和地说,“你现在可以了解我了。……我希望我们能够做朋友,你看我在这里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他把我的手紧紧地握着。
奇怪的是,最后的一句话差不多是带着哭声说出来的。狮子居然哭了!
我很感动,诚恳地叫了一声:“莫勒地耶先生,再会。”便走出来,自修课的下堂铃已经敲过了。但是我连上堂铃都没有听见。
从这时候起我对莫勒地耶先生有了好感。我有空就常常到他的房里去看他,他总是温和地跟我谈着许多有趣的事情。他似乎忘记我是富家子弟了。这以后不久我患了重病,母亲把我送进医院去治疗。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这一学期我就没有再去学校。等到第二年开学时,四个学监都换了新人。莫勒地耶先生没有了,白朗西也不来了。同学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消息。从此我也就不曾再听见别人说到他们的事或者提起他们的名字。就在今天我还不知道他们是生存,或是已经死亡,或者莫勒地耶先生已经在大学毕了业。虽然我知道最后一个揣想的可能性最小,但我却希望它是事实。因为要这样我在巴黎大学上课时才能够安心一点,不会想到世间还有像莫勒地耶先生那样想进大学而进不去的人。
“狮子饿了的时候,它便会怒吼起来。”
我好像不是在我的屋子里,却在一座荒山中,我的周围有无数的狮子在咆哮,它们饿了,它们怀着空虚的心痛苦地叫吼着,这样的吼声要叫彻人间。
19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