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1)

外面落着连绵的雨,夜已经很深了,远远地送来圣母院的沉重的、忧郁的钟声,正是十二下。

桌子上摊开一本书,在黯淡的灯光下一行一行的字迹似乎全消失了。我的眼里只有这样的一句话:

“狮子饿了的时候,它会怒吼起来。”

渐渐地连这一句话也不见了,我的面前立着一个人影,我认得这是“狮子”。

说起来这是九年以前的事了,我那时在沙——城的中学校念书。

有一天在午饭后的休息时间里,我和同学们在学校的草地上踢球,第五班的白克把球向我踢来,我一脚接上去,球端端正正撞在门房的玻璃窗上,把玻璃打得粉碎,球落进门房里去了。在场的同学都叫起来。我呆呆地立着,望着破窗户,不敢动一下,也不敢响一声,汗珠往额下流,全身发起热来。学监莫勒地耶走到我面前,拧我的耳朵,在我的脸上打了四五下。我痛得哭了,用手揉着脸,眼泪遮了我的眼睛。各班的同学们在我周围大笑。我感到了一种形容不出来的奇耻大辱。我恨莫勒地耶。我要对这个“狮子”复仇。

实在,绰号“狮子”的莫勒地耶是全校学生所最不喜欢的人。我们虽然讨厌总学监格南,但是我们更讨厌“狮子”。他那披着长发的头,他那冷酷的面貌,他那暴躁的性情,使我们给他取了“狮子”的绰号。他到这里来有两年多了,其余的三个学监已经换了几次,他一个人老是不动。他没有笑容,也没有亲切的话,只是打,只是骂,这就是他管理学生的方法。他发怒的时候,两只眼睛圆圆地睁开,口大大地张着,同学们看见这个样子,知道狮子在咆哮了,马上静下来,或者避开一点让他一个人远远地站着,不去理他。也有些时候我们气不过了,便闹起来故意跟他捣乱,那时他也没有办法。

尤其讨厌的是在寝室里我们睡下以后:要是别的学监当值,我们说一两句话也不要紧,但每逢狮子当值的时候,他一定要在寝室里踱来踱去,整整走一个钟头,要到了敲十点钟他才肯安静下来。他不许我们说一句话,而他的皮鞋声又妨碍我们睡眠。我们屡次商量想惩罚他一下,给他一个教训,但是总想不出好的办法。

时间很快地过去了,我已经忘记了我的受辱与复仇。但是天幸我得到了一个机会。

一个礼拜天,校长夫妇坐他们的汽车出去了,学校里还留着二三十个未回家的同学。下午三点钟的光景,我因为肚饥,不能等到四点钟吃面包的时候,一个人私下跑到膳堂里去拿面包。膳堂里没有面包,我想去向女厨子讨。厨房就在膳堂隔壁,我轻脚轻手地走,刚要跨进厨房的门槛,忽然注意厨房里有男女谈话的声音。我从板壁缝里偷偷张望,看见女厨子白朗西坐在切面包的长桌上,跷着腿,我们的狮子站在她面前亲切地对她说什么。我这时候快活极了,面包也不要了,连忙轻脚轻手地走了出去。我并不把这个有趣的消息告诉同学。我望着他们笑。我在心里说:“我现在有办法制服狮子了。”

这个晚上轮到狮子在寝室里当值,我正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我不能忍耐地盼望着九点钟到来。我想,无论如何狮子今晚上一定会落在我的圈套里,他一定会向我投降。

我们都躺在床上了,狮子照例地在房里踱着。我笑嘻嘻地望着他,但是他没有注意到我。

“白克,”我对那个睡在左边床上的第五班同学说,“我告诉你……”

“闭嘴!”狮子掉过头怒吼起来。

我们宁静了一会儿。

“女厨子白朗西很漂亮!莫勒地耶先生,是不是?”我带笑地说。

“你说什么?你这小猪!”狮子这样怒吼着,大步向我走来,他站在我的床前,圆睁着双眼,捏着两个拳头,正要打下来。

我吓着了,勇气也消失了,下面的话不觉冲口而出:

“在厨房,说情话,我看见。我要告诉东家。”

狮子的拳头在我的脸上晃了几下,但是并没有落下来。他的眼里差不多要冒出火。他闭着嘴,咬紧牙齿做出一个歪脸,愤恨地望了我许久,恨不得将我吞下去似的。最后他叹了一口气,便离开我的床,马上灭灯睡了。

我心里非常快活,这一次我大获全胜了。

第二天早晨上第一堂课的时候,佛朗得尔先生还没有来,狮子领着我们这一班进课堂,我走在最后。

“午饭后到我的房里来,我有话对你说。”狮子低声在我的耳边说。我点了点头,便走进课堂去了。

“他要玩什么花样?”我解答不出这个疑问。我在课堂里思索。但是佛朗得尔先生来了。今天又轮着我上去背诵文选。

午饭时我吃得很快,不能忍耐地等着校长的“完了”的声音。我走出了饭厅,在门口等候狮子。狮子一出来看见我,便叫道:“布勒芒!”我跟着他到他的房里去了。

他的房间在阁楼上,非常小,房里也没有什么陈设。他叫我坐在屋子里唯一的椅子上,他自己在床上坐下了。

我不知道他要玩什么花样,坐在那里很拘束,心里也很不安。我颇后悔跟了他进来。我想着操场上的阳光、空气和球戏,同学们的笑声从窗户送进来,把我的心牵引去了。但是我知道在我的面前便坐着那个可怕的狮子。

“布勒芒,听我说。”狮子今天似乎变样了,他露出从来不曾有过的那种温和亲切的样子,声音也很柔和。我觉得奇怪,便收了心注意地看他。

“孩子,你还年轻,你不懂得这个世界,”他继续地说,“你昨晚上说那些话,在你不过图一时的痛快,你却不明白你怎样地伤了一个人的心。……白朗西……那个女厨子白朗西,你知道她是谁?……她是我的妹子。”

“怎么?莫勒地耶先生,她是你的妹子?”我惊讶地叫起来。

“是的,”狮子点头说,“你现在还年轻,但是你总有一天会走进社会的。我把我的事情告诉你,对你也许有一点好处。”

白朗西是狮子的妹妹!这真有趣。我愿意知道这详情,便注意地听他说。

“生活,你也许还不懂得生活是怎么一回事,我晓得你的家境很好,你是富家子弟。你也许不知道许多贫苦的人怎样地忍受耻辱和痛苦,甚至愿意卖掉自己最宝贵的意志,只是为了每天的面包,为了生活。你们安安静静地读书,你们从来不曾为每天的面包发愁,你们从来不曾为生活受苦,所以你们笑骂那般人,你们轻视那般人,你们骂别人不读书,骂别人无知识。你们不知道学问的门对某一些人是不会打开的。你也许会问,像我这样大的年纪为什么不进大学去研究,却在这里过这种无聊的生活,浪费光阴,消磨我的青春呢?你也许会因此轻视我。但是你听我说。

“生活,你们是不知道生活的。你们不知道某一些人,那许许多多的人是怎样生活的。就拿女厨子来说罢,她们每月的工资仅有一百多法郎,这样少的数目!然而为了这一百多法郎,她们却不得不像奴隶似地劳动,而且像奴隶似地忍受耻辱。不错,我的妹子白郎西是女厨子。……老实说,我的母亲从前也是的。”

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他捏着拳头在床上捶。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怖,但是我不敢走。他歇了一会儿才说下去:

“我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做过女厨子,在某地的中学里。那里的总学监看中了她,她虽然不愿意,但是为了生活的关系,为了这个小小的位置,她无法拒绝他。结果她有了孕,不得不离开学校,而他却把她置之不顾了。母亲生下了我,她辛苦地劳动,换了几个地方,才把我养活到五六岁。那时候她嫁了一个丈夫,又生下了白朗西。白朗西还不到一岁的光景,她的父亲就被伤寒症夺去了。他是一个工人,没有什么东西给我们留下来。但是我们要生活下去。母亲抱着极大的决心终日地劳苦,养活我们兄妹,使我进了小学和中学。

“我那个时期的生活很苦,不但身边没有一个零用钱,连学校里需用的书都是向同学借抄的。同学们常常因此嘲笑我,作弄我,鄙视我。但是我都忍受了。我很用功,我的各门功课成绩都很好。我满心希望着毕业后能够进大学。我对哲学感到很大的兴趣,我知道巴黎大学的伯烈教授很有名,我很想跟着他研究。我相信学问的门对任何人都会打开。我想我可以在那里找到我的终身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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