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恶毒之舌

序幕:恶毒之舌

一连几个月,威廉·O·英格利斯一直为洛克菲勒朗读亨利·德马雷斯特·劳埃德撰写的《财富与大众》。这部出版于1894年的作品用尖刻的言辞讲述他的职业生涯。此时此刻,古稀之年的世界首富在归隐田园多年之后终于同意追忆自己的往事。基魁特是一幢建于乔治国王时代的大厦,坐落于风景秀丽的韦斯特切斯特县波坎蒂科山中。从1917年开始,洛克菲勒每天上午就在这里用1个小时回答传记作者威廉·O·英格利斯的提问。他认为自己问心无愧,毕生事业得到上帝的保佑,历史法庭也会宣告他无罪。他同意给自己立传的目的只是为了取悦儿子,因为后者想让家族摆脱种种非议。他曾告诉英格利斯:“我的儿子不熟悉这段历史,如果不是他催促我……我决不会花时间、费力气来回答这些问题的。”

尽管在一开始有些顾虑,洛克菲勒最终还是应作者的要求,挑起回忆往事的重担,开始讲述自己初入石油业时的风云岁月。采访持续3年之久,前后长达数百个小时。洛克菲勒追忆往昔,畅谈个人感受。有时,他用传教士布道的口吻追忆个人生活。对于那些抨击自己的人,他时常不加掩饰地冷嘲热讽。不过,这个虔诚的基督徒始终在克制内心深处对这些人的憎恨。

这位老人在潮水般的回忆中焕发出青春的风采:他的尖细嗓音变得低沉浑厚起来,宛如刚刚步入成年的男子;他在回忆往昔岁月时常常踱着步子,而这步子会变得越来越轻快敏捷。对于有关自己的种种争议,他没有消极回避,反而建议由英格利斯朗读他的两位主要批评者亨利·劳埃德和艾达·米纳瓦·塔贝尔的作品,然后由他逐条进行反驳。劳埃德和塔贝尔的作品在20世纪初刚刚问世时,洛克菲勒根本不予理会。如今,多少是出于那种不服老的自信,他决心直截了当地反驳书中提出的尖刻批评。事实上,约翰·D·洛克菲勒只要决定干一件事情,就会一心一意地干到底。他那股全神贯注的劲头实在有些令人畏惧!

洛克菲勒为自己进行全面的辩白。这样一来,他感觉自己在被新闻记者中伤多年之后得以恢复名誉。他得意地说:“如今所有的生意人都在按照现代的法则经商,而这些法则都是我们在当年首先确立的。”他相信公众对自己的仇视已经减弱,对自己的石油帝国的反对“实际上早已不存在,抨击标准石油公司的做法也不再流行”。的确如此,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美国公众对该公司展现出来的强大工业实力非常赞赏。洛克菲勒也就不无理由地揣测,自己在同胞们的心目中已经不再是强盗,而是公共事业的赞助人。何况他在近年不断对慈善业给予巨额捐赠,这也应当使公众对他的怨恨减轻。

在采访过程中,洛克菲勒不断陷入沉默之中,而这种沉默其实与他的言辞一样意味深长。根据公关顾问艾维·李的建议,洛克菲勒在谈及标准石油公司时总是避开“托拉斯”“垄断”“寡头”“卡特尔”等字眼,而是大谈“合作”。他对亚当·斯密所谓的自由市场理论嗤之以鼻:“那些对商业一窍不通的书呆子们自以为是上帝的代言人。幸亏有了‘合作’的概念——与铁路公司的合作,与电报公司的合作,与钢铁公司的合作,与石油公司的合作,市场的混乱局面才会消失。”不过,在这段为期3年的访谈中,洛克菲勒绝口不提那次令他刻骨铭心的挫折——美国联邦政府在1911年把标准石油公司肢解为几十家公司。他似乎已经不记得最高法院的裁决,他口中的标准石油公司似乎依旧是昔日的霸王模样。

在洛克菲勒故意做出的种种姿态之中,最难以保持下去的就是善待那些抨击过自己的人。他在谈话中屡屡言及自己宽大为怀的品质:“标准石油公司的代表们对那些说过自己坏话的人保持着最友善、最礼貌的态度,宁愿相信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弱点、无知或别的原因而造成的”。他还表示:“对那些出言不逊者,我们决不怀恨在心。人性有恶,宽恕为上!”

随着谈话的深入,圣贤的口吻便少了许多。在洛克菲勒看来,别人不曾对他的事业进行过有理有据的批评。他愈来愈流露出一种带有成见的态度,把批评者斥为乱发牢骚的小人、喋喋不休的混帐、敲诈勒索之徒、强盗、冒失鬼、狼心狗肺的贼。他无疑对外界的批评耿耿于怀,尤其是那个塔贝尔!她在深入调查基础上写出的抨击文章使“洛克菲勒”这个姓氏变成奸商的同义词。

在这场马拉松式的采访中,一向沉着冷静的洛克菲勒只在英格利斯面前发作过两回。值得注意的是,这两次发作都是在反驳塔贝尔的批评时发生的。塔贝尔在自己的书中指出:1872年,年方32岁的洛克菲勒通过百般威胁,迫使克利夫兰的数家炼油厂加入他的企业之中。如今看来,1872年正是洛克菲勒迈向事业顶峰的起点。如果他在那一年蒙上污点,以后的一切也就都不光彩。因此,当英格利斯读到这一段时,洛克菲勒第一次坐不住了。英格利斯生动地描述了他对塔贝尔的反驳:

“这绝对是错误的!”洛克菲勒先生嗓门如此之大,我不由得抬起了头。他刚才一直斜倚在椅子上,说话时却一下子蹦了起来,几步走到我的桌子旁边。他满脸通红,两眼射出怒火。这是我头一回见到他发怒——一股勃然腾起的怒气!他的嗓音高亢;他没有用拳头擂桌子,但已经把拳头攥了起来。很显然,他还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又无法立即冷静下来。“这绝对是错误的!”他叫道,“我本人或我们的代表从未对外人说过这些话。你可以一字不落地记下我的话:这段文字绝对是弥天大谎!”

一通发作之后,洛克菲勒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但塔贝尔的抨击依旧使他感到愤懑。过了一会儿,他和英格利斯一起在自家庄园的山坡和高尔夫球场上散步。“那些话太荒唐了!”他大声道,“完全是胡说八道,恶毒之极,居心叵测!事实上,大家都在一条快要沉掉的船上,谁还有心思拼个你死我活?我们所做的不过是造出一只船,好把大家都送到岸边!”不过,并购竞争对手的公司绝非洛克菲勒所说的义举。他总是记住那些自己愿意记住的东西。

洛克菲勒把最难听的咒骂留给了下面的段落。塔贝尔在此触及洛克菲勒个人生活中的最敏感地方——他那低俗放荡、声名狼藉的父亲威廉·艾弗里·洛克菲勒。塔贝尔在1905年7月完成两卷本的洛克菲勒《性格研究》,以此作为有关标准石油公司历史的系列研究的开篇。书中用尖酸刻薄的笔调讲述洛克菲勒的父亲——一个流浪四方、劣迹斑斑的药贩子。威廉·艾弗里·洛克菲勒是那种善于花言巧语的小贩,活动于19世纪初的美国边疆地区。塔贝尔用很大的篇幅列举他的种种劣迹。她这样写道:“这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家伙,不过,他倒是滴酒不沾!”

对亡父的抨击碰着了洛克菲勒的痛处,令他怒不可遏。“这个所谓的历史学家居然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来,”他痛斥道,“她编造出这么一套无耻的谎言,用她最拿手的恶语中伤和颠倒黑白的伎俩恶毒地攻击我的父亲!”在这一刻,洛克菲勒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那花岗岩般的冷静彻底崩溃了。他一生中难得有几次这样滔滔不绝地破口大骂:“这个长了一条毒舌的恶妇使出一切招数欺骗大众……只要与‘洛克菲勒’这个名字有关系的事情,不论是好是坏,她统统都要置疑一番,就因为这个名字还没有被她完全毁掉!”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失态,立即抑制住激动的情绪,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泰然自若,继而用宽慰的口气对英格利斯说道:“不过,我很高兴自己没有对这样一位‘历史学家’抱有丝毫怨恨,我只是怜悯她而已。”这个大人物重又恢复庄重,并且很小心翼翼地防止这副浑然天成的“面具”在自己指定的传记作者面前再次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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