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这话说得强硬。李文化听了,只得咽了口唾沫,收回了手。那谷子干妈,早已踏下车来,这时走过来,顺手一拉,将李文化拉出险境。

离了门口,张家山用眼睛,扫了一眼门楣,骂一句:“你可欺人,你不可欺天!”骂罢,又朝院子里扫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问李文化:“是这家?”

“是这家!”李文化答道,“我做孩子时,在这家住过半年!”

李文化还要另啰唆,这时院子里传出一声男人的咳嗽。谷子干妈一见,赶快捅一捅李文化。李文化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吆喝声:“收塑料鞋底哟,收塑料鞋底哟!”

“白鞋底五角,黑鞋底三角。现钱付款,废物利用,不打白条,童叟无欺!”谷子干妈跟着应和。那家一个男人,出来搭讪。这男人矮胖身材,一身疙瘩肉,那眉宇间,凭空生出一颗星痣,令这本来还算光堂的一张四方脸,显出一种凶恶之色。这时,张家山早抱着个三弦,一边“嘣嘣”地弹拨着,一边来到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底下。

这老槐树我们却也记得。世纪之初,吴儿堡有个小姑娘叫杨蛾子的,曾在这槐树底下,跳“方”来着。那杨蛾子,如今已垂垂老矣,听见大槐树底下有些响动,白发飘飘的她,尔格正站在新圈的三眼石窑前面,一双迎风落泪眼,用手遮了,向下观望。她的房旁,也站着个我们认得的人物,扶着她的手臂,随时准备像古典骑士一样为她效劳。他是“憨憨”。

他们与本书无关。他们成为主角的时代已经过去。他们自己也不无悲哀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仅仅在垴畔上站着,隔着一段距离,作壁上观。至于我们,我们只是路经吴儿堡,见他们在垴畔上站着,于是顺便打一声招呼而已。

亡命香港的北京知青丹华,前几天也回来了一趟。她已经成为名震香江的大富婆。她隐在幕后,是通过她的丈夫“平头”来完成这一次对世界的征服的。这就是女人的力量。她这次回陕北,是准备筹划两所希望小学,一所建在她插队的地方,一所建在平头插队的地方。她带了许多专家、许多随从,因此建立学校的细节,她都交给了他们。她只是抽出身来,重踏了一遍她当年走过的那条路。

交口河她遇见那个剪纸小女孩的地方,还在。只是当年那条尘土飞扬的通往造纸厂的乡间公路,尔格已经扩展,变成柏油马路,那间卖着荞面饹羊腥汤的小吃店,如今也已经成为一个像样的饭馆。饭馆经营许多菜,有一个“毛主席菜谱”,里面有一道菜叫红烧肉。仿效“东坡肉”的叫法,它又叫“润芝肉”。丹华吃了这道菜,然后举步向山顶走去。

在一个落日的黄昏,她顺着饭馆门前那条盘山路,登上了山顶。她试图寻找当年葬埋剪纸小女孩的那块地方,祭奠一下她。但是,那棵赖以帮她判断方位的老杜梨树,已经在一次雷击中,只剩下了半截身子。现在,那半截身子端翘翘地立在山上,像一个惊叹号。她扶着杜梨树那被火烧过的身子,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在这一刻她想起了很多事情,并且想到了就在她的脚下的土地下,不知躺着多少个无香无臭无名无姓而又壮志未遂、期待一生的生命,于是她含着眼泪,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哦,陕北!我的陕北!”

来陕北之前,她曾经在电话里和如今已经调到省城的杨岸乡通了电话,电话中谈的是为她的公司筹划一个广告的事。杨岸乡如期地用传真,将广告词传过来了。广告词说:“当年两位北京插队知青,移居香江,十五年卧薪尝胆,成为一代大亨;东莞三十幢楼盘,拔地而起,一时蔚为壮观,需者欲购从速。”这广告词她没有用,觉得太扎眼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她不想成为公众人物,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过去——“英雄莫问出处”,这是港人的一条行为准则,这一点杨岸乡永远不懂。在电话中,她还对自己远离了文学而显露了愧意,但是杨岸乡说,“你是成功者,而文学是什么呢?它也许什么也不是!”“我是成功者吗?”她暗暗问自己。她在电话里说:“我只是一个角色,一个生活派给我的角色。我唯一能做的是,将它扮演好,演到谢幕的那一天!”

这次回来,她决定不见杨岸乡。因为他们都觉得:句号已经画过。而事实上,他们确实已经距离很远了。既然那样,留一个话题,留一团温馨的回忆最好!而且,从丹华这方面考虑,她更愿意是当年那个英姿勃勃的她,那个头发剪成一个“门”字,将作为一个固定的形象,留在杨岸乡的记忆里,这样最好!

手扶着半截杜梨树的丹华,在这一刻,大约也想起了杨岸乡。不过,那只是轻轻地一闪,就过去了,她还有许多事要做,陕北对她,只是一个梦,一个过于冗长的梦而已。后来,她还想到要去看一个人的,于是驱车前往吴儿堡,探望了一下杨蛾子。她本来希望和杨蛾子谈谈旧事,甚至,还想听这位世纪老人唱一唱她那“自从哥哥当红军,多下一个枕头少下一个人”的歌曲。但是,老人已经不再唱这些歌曲了,甚至,老人连她是谁,也茫然不知了。丹华常向人说,她有健忘症,现在看来,有健忘症的不只她一个。丹华没有再打搅这位生活在幸福与安宁中的老人,只是留下了礼物,就礼貌地告辞了。她回到肤施城之后,留下那一堆人在那里忙碌希望小学的事,自己就打道回府了。香港那边,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定夺。

就在杨蛾子站在垴畔上观看的时候,那张家山,早在大槐树底下,威赫赫地趔好了架势。有一块碾场用的碌碡,闲靠在树身上,正该他坐。他一个大屁股,实实地坐在碌碡上,腰身一展,靠定树身,大腿压二腿,一坐,信手掸了掸布鞋上的土,然后怀抱三弦,急促地弹奏起来。

一阵急促的爆裂的琴声,迅速地在这川道上空弥漫开来。声音噼噼啪啪,如一阵冷雨泻地,又如胸存郁结的人仰天长叹。凭空降下来的一场热闹,不看白不看,吴儿堡的老少爷们,于是便忘记了刚才自己的轻蔑,纷纷端了饭碗,围上来观看。这场合,大姑娘小媳妇自然也不会错过,人人都是“人前有”!眼见得只一袋烟的工夫,在张家山的琴声中,这大槐树底下,立着的、蹲着的、坐着的、攀在树上的、骑在大人脖子上的,竟聚了不少的人。

圈外站着的李文化,见了这阵势,有些怯火,怕张家山丢人现眼。也难怪他平日见这张干大,懒懒散散,浑浑噩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哪里知道,他的身上,还藏着这一手绝技。倒是谷子干妈,心放得堂堂的,站在圈外袖着手,眯着眼睛在笑。她对张家山的根底知道一些,她明白这老东西,今格要逞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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