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这一天,吴儿堡地面,秋阳灿灿。临近中午时分,官道上,一辆驴拉车儿,“吱吱呀呀”地进了村子。前头一个牵驴的后生,穿一身不合身的褴褛衣服,乱蓬蓬的一个“盖盖头”,脸上面黄肌瘦的,像个大烟鬼。驴拉车上,盘腿坐着一个富富态态的婆姨,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鬓边插一朵野菊花。那毛驴车后边,二十米开外,一个高身量老汉,头上脏儿吧唧一条白羊肚子手巾,扎成英雄结,腋下挎着一把三弦琴,腰扎丈二长的粗布白腰带,脚蹬深口布鞋,拖着个步子,慢吞吞地走着。

吴儿堡村子,依一架山的山腿而筑。川道里一条通衢大道,北抵北草地,南达肤施城,这条道路,正是民歌里屡屡凄凉地谈到的那走西口的道路。稀稀拉拉的几十户人家,顺着川道,牛拉稀一般,摆了半里多长。村子的头顶上有一座山,山顶上一棵老杜梨树,威赫赫地遮住了半个山头。记得这个景致,我们曾经在哪本书里见过。我们还知道,张家山张干大对吴儿堡也不陌生,他竟知道它曾经叫过杨各庄。

和过去年代不同的是,这老人山,除山上的一堆乱扎坟外,当年杨作新放羊的那些空闲的土地,都在这十年中,被修成了一级一级的梯田。眼下梯田上的庄稼已经成熟,红的高粱,黄的糜谷,赭的荞麦,青的萝卜,一个层次,一个层次,层层相叠,直接天上,宛若云梯。那吴儿堡地面的秋日阳光,像碎银子般地闪闪烁烁,天空高而清远,白杨挺拔,杨柳摇曳,占据了那些不能耕作的空间。

村子里正在吃饭,见这南北通衢大道上,过来了一干人,都觉得有点新鲜。于是人人捧了个大老碗,站在自家门口,闪出半个身子,朝这官道上观看。这条道路虽古,却并不热闹,所以人见了人,还觉稀罕。

那牵驴的年轻后生,见进了村子,吆喝声格外响亮起来。吴儿堡的人们,支棱起耳朵一听,脸上都不由得露出几分不屑,腾出吃饭的嘴来,说一句:原来是些收破烂的!“早见狐子晚见兔”——这叫晦气,中午时分,见上这些走村串户的收破烂的,虽说不上晦气,但是害得人们列队相迎,这礼遇是不是有些过了。

那驴拉车上,除了那个鬓边插着一朵花的婆姨之外,车厢里,还装着半车的鞋底。眼见得进了村子,只见这婆姨,腾出两只手来,各执一张鞋底,一白一黑,在手里“噼噼啪啪”直拍,那口里,链子嘴一般,翻来倒去地直叫:“白塑料鞋底五角,黑塑料鞋底三角!白塑料鞋底五角……”云云。

后面跟着的高身量老汉,始终缄默不语,只是挺着个腰板,像个斗阵的公鸡一样,头一点一点,腰板一闪一闪地走着。他步子迈得不快,但是步幅很大,因此赶这驴车,却也绰绰有余。英雄结下,他那一双半眯的眼睛,似在瞌睡,却在打瞌睡的途中,鹰隼一般,从吴儿堡的街道上,一路掠过。

说话间,来到一户人家门口。这家大门的门框上,一左一右,贴着一副白纸对联。这户人家好不是东西,白纸明明地告诉你这是丧事,可那对联,却用的是喜事的对联。上联“好鸳鸯同床床空半”,下联“美夫妻共枕枕有余”,门楣上的横额,更是气人,叫做“各安其位”。

“各安其位”这几个字,最是扎眼。你可欺人,你不可欺天。本来是丧事一桩,这户人家,偏偏要用喜事对联,显示他并不把那约定俗成看在眼里,显示他是个难缠的主儿,做事不踏犁沟,你若识相一点,不要去招惹他。那“各安其位”几个字,闪闪烁烁,更露出几分得意、几分蛮横之色,告诉你男相公女裙衩,均已寿终正寝,各得其所了,聪明一点的,不要前来纠缠,无事生非;若要滋事,先找根秤,称称自己,掂量一番再说。

那牵驴的后生,见了这对联,活生生地差点气死。只见他两只金鱼眼睛,突地鼓起,变脸失色说道:“大呀,李文化不孝!”说罢,停了驴车,赶将过去,要撕那门框上的对联。

后面的老者,见事不好,三脚并作两步,应声赶到。这老汉是谁,我们已经知道了。

张家山走到李文化跟前,将个三弦,顺到胸前,“绷绷”地拨了两声。余音未罢,张家山压低声音,威严地说道:“咱们谁是领导?李文化,既然我承应了这事,凡事得由我这个大个子做主。你这秃脑小子,休得造次,坏了我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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