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裙子我一有空闲就要回忆。我也和y说起过,但她忘记了什么叫红色,同时忘记了黄疸病和色盲。
10
我曾坐在长途客车的顶上逃难,当时我看见从暗淡暮空中洞开的千万道光芒。我敢肯定,那一刻我依然记得红裙子的面容。——红裙子应该很瘦,她站在流动的人群之外,像一根静静燃烧的火柴。我遗忘了各种细节,想不起那是在机场还是在码头,是在可怕的站台还是在集中营的入口;我只知道红裙子从口罩与裹尸布之间穿过,攫住我所有的注意力。她绕着废弃建筑的丛林追随我整整一天一夜,为了在告别之前脱下口罩,把自己的脸牢牢印到我的心里。——我不清楚她那次不假思考的行动是否使她感染,或许她觉得那样能够化解孤独:她的孤独以及我的孤独。事实上我很快被遣返,我回到原地,却和她失去了联系。
我试过和红裙子昼夜不停地聊天,徒然使用空泛的语词表达各自封闭的内心。她不断向我索求希望,而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除了死亡没有别的解脱。SARS-1在她的肺部留下阴影,SARS-2在她脑海里留下空白。她为了让我记住容颜,冒着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的风险。(这究竟是爱情还是反爱情?)红裙子不像我,她从不认为与命运抗争能够起到什么作用。但尤其让我不解的是,她竟然从中找到了率性而行的理由。红裙子凭感觉而不是理性的分析作出决定,这一度让我对她非常着迷。
红裙子忽然想在我离开的时候送我,出于对她的了解,我省下劝阻的时间仔细研究逃跑路线。我打算带红裙子一起走,不管她是否同意。我用了一个通宵设计方案,再用了一个通宵作好准备。我信心十足,却犯了严重的错误:我的地图太陈旧了,表也没有校准。我没能等到红裙子出现,只能背着一个大包在废报纸栖息的大街小巷里打转。我们通过手机频频呼唤对方的名字,在空间中越隔越远。最后——所有忍耐和电池都快被耗尽了——我和红裙子才终于在某个闹哄哄的街角碰面(一群人正在那里哄抢货物,几只野狗蹲着围观):我依靠手机,她凭借灵感的指引。
11
爱尔兰月亮和条顿森林里的猫头鹰都知道,那些远赴东方的威尼斯帆船带回了黑死病。一座座嘈杂的城镇,从此变成腐尸和骷髅的日光花园、故事的巢穴与上帝缺失的证据。——那时候我的祖先从长安或者洛阳一直往南迁徙,穿越雁断的衡山,来到一片瘴气弥漫的地界。那里到处是芭蕉树和凤凰树、一望无际的河滩以及一种盘根错节的榕树,谁也不知道它们究竟能长多粗。我的祖先把雷公根、车前草和野甘蔗混在一起煮汤喝,他们成功抵御了热伤风和疟疾,在巨大雨林的边缘繁衍子嗣、编写《天方夜谈》的续集。
关于人瘟的传说我听过很多,如果我还记得,我一定会写给y看。我希望y能活着听我讲完红裙子的事,到那时我将宣布它为虚构。y有时默默流泪,为她那本也许从来就没有过的书心如刀割;我则跟在她后面,在一排排倒塌的书架之间走来走去。——我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以为y在寻找的是某张地图,地图上写满了难以解读的文字……没错,必然存在这样一张神秘的地图,在大河的遥远上游标有一个怪符号,我们为此兴奋得发抖。那是香格里拉,y说,香格里拉!
但y要找的地图——是一张以时间为坐标的地图。所以关键不在于我们能否走向某处,而在于我们所走的时间是否足够长。——我把这个想法写出来,写在y的颈部和胸前;y只是默默流泪,侧着头靠在我肩膀上。她冰凉的左手贴住我的身体滑动,一碰到骨头她的眼眶就要涌出更多泪水。
12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说送水车刚开到十字路口就抛锚了,有人说司机须臾之间得了SARS。我带着四个军用水壶一路咣当咣当跑过去,发现那里挤满了前往接水的人,外层的人侧身拼命往里钻,内层的人则用臀部阻挡,用肘子攻击。很多水从地面向外漫出,在阳光下闪着眩目剔透的光芒。我扶了扶自己的“猪脸”,抡起水壶毫不犹豫地加入争夺……
我和红裙子见面的时候,一群人正闹哄哄地冲进一个仓库抢东西,他们为了那些卖不出去的微波炉争吵不休、拳脚相见、挥汗如雨(现在看来抢那种东西是多么不智!)。他们带着简易口罩,动作笨拙而表情热烈,即便听见了四周由远及近的警笛,也没人打算停手。最后这伙散兵游勇竟然自发组织协调起来,用接力的方式把微波炉挨个往外搬,野狗在一旁吠形吠声,摇着脏兮兮的尾巴胡乱助阵……我和红裙子面对面站着,把此前在手机里讲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我掀开一个路边的井盖,对红裙子说,快下去。
我和红裙子沿着错综复杂的路线走在下水道里。
我们带上防毒面具,与世隔绝。黑暗与寂静慢慢浓缩成一件紧身衣,使人气息浑浊、心跳加速……滴水的声音、老鼠悉悉索索的声音、癞蛤蟆打饱嗝的声音、管道震动的声音、亡灵从水面冒出的声音、远处捉摸不定的响动……应急灯的电力倒还充足,白森森的光圈如同一只痴呆的鱼眼……四处是湿漉漉墙壁、悬浮的微生物,脚边流动着远从摩天大楼里排泄而出的污水……天啊,我和红裙子是在一只患病巨兽的腹腔中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