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以后:既有萨斯也有爱情(2)

6

道路两旁堆积着各种垃圾、发霉食品、书籍和一些电器;广场上有几个帐篷,住了一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这帮人不戴“猪脸”(就是防毒面具),甚至不带活性炭口罩,也不穿防护装,不戴防护眼镜。他们披头散发,行动迟缓。——又是新冒出来的某种宗教吧!我在“猪脸”里轻轻叹气,但愿他们活得久一些,这些从诺亚方舟放飞的鸽子。

偌大的图书馆空空荡荡,比墓地还要安静。一个小型旋风在大厅里游荡,搅扰着灰尘的安眠。——仅仅在半年前,图书馆的四百个阅览室里还满是埋头钻研的学者、彻夜背书却昏昏欲睡的大学生、时而阅读时而缠绵的小情侣、一天到晚都在忙碌的管理员。那时我因为心中燃烧着寂寞,在迷魂阵一般的图书馆里寻寻觅觅。我打开一扇又一扇相似的门,离开一个又一个磨屁股的座位,巴望着能找到一位同样寂寞的美丽姑娘。

但我没找到,美丽的姑娘是不会寂寞的,她们用厌恶的目光驱赶我。我一再落荒而逃,开始神经过敏。我发觉连那些不怎么美丽的姑娘都在驱赶我,把我赶到臭烘烘的脚气堆里。(发狐臭的姑娘有一打,她们之中喜欢我的也长脚气。)我注定是个不受欢迎的家伙,因为我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每一位不忍心立即拒绝我的姑娘看。可是她们说那是黄色小说,作者不是精神病患者就是无耻下流到了极点。渐渐地我失去了勇气,不敢再向她们重复大师的话:“那些酒馆里的巨人,着迷的疯子!”

7

抑郁症是一种很可怕的病,我从小就和它作顽强斗争。直到有一天,先知对我说:你要成为伟大的一族!我的病情就好转了,再也不必每天用头去撞墙。现在我知道,那不过是幼稚病,我被误诊了。——我对y说。

我来到这个废弃的图书馆,原因之一,乃是为了能在y身体里释放绝望的肉欲。我第一次看见y的时候,她正趴在东倒西歪的书架上,形状如同一个性感的小写字母y。我们戴着各自的“猪脸”,使用纸笔交谈。y说她一直在找一本书,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我说我也在找一本书,我把它找到了无数遍,却从来没有读过。我要给她看我的自画像,但她出于奇怪的理由拒绝我。她隔着一层雾气看我在另一层雾气后的眼睛;她告诉我她被各种萨斯感染过,所以忘了很多事情。——事实上,我曾数次往返于隔离区与再隔离区,记忆也慢慢变成了一团糨糊。然而y比我更为彻底,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书或者人的名字。我以为y没有了未来,也没有了过去,她时时刻刻生活在当下,她忘掉了值得记住的事,也忘掉了各种痛苦。——y一次次被带进再隔离区,在拥挤不堪的炼狱里仰望缺月。那里的恶徒把她强奸,然后心甘情愿被行刑队排泄。y说这些事情她很快就会忘记,不管她是否愿意。我说你需要交谈,需要有人保护,y说我们做爱吧。

8

繁星在天上出现了,萨斯使得大气致命而纯净。

我和y靠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窗台纠缠在一起。晚风吹进室内,卷起一些纸屑。这时y的裸体会变得很滑,像一块油脂。我们互相抚摸,在两重雾气之间彼此凝视。y带着防毒面具,一丝不挂,此刻她紧紧抓住我,哀伤的脖子却忍不住牵引着身子向后倒去。我把头藏在她胸前以及她的头发里,像一个患了热病的旅人又渴又喘,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乳白色沼泽;我感到焦灼、加快步伐,然而夜色正使我陷入长庚和启明的把戏之中……在我即将丧失力量以前,我把绝望朝她传递,并在她体内触碰那些遗忘,让自己也开始沉湎……我用耳朵代表我的嘴,在她身体的各处痴迷而疲惫地膜拜;她变成一个性感的小写字母y,把头和上半身从空荡荡的窗棂探出去;她的乳房总是这样向那不安的夜色敬礼。

我对于y的全部认识都比不上她带着防毒面具的裸体深刻,我从没有见过y一面。她淡淡的鬓角让我流泪,让我失去理智、要去毁掉那个使她苍白的“猪脸”。我开始憎恨这一切,想象自己就是一个强奸她的恶徒,想象着行刑队把我捆在柱子上——我将死于十二颗铅弹。只是在我被穿透前的一刹那,时间静止了:我进入了某人的小说。

9

愚人的梦是最精彩的:我们以红和黄之间的三百六十种渐变色涂抹天空。智者则只用枯燥的概念在梦境中搭建无聊的迷宫、卑鄙的漩涡。我从消毒水的气味中醒来,又想起了红裙子的事。——但眼下我必须把这个黑漆漆的房子收拾收拾:成吨的垃圾等着清扫,各种应急的药品和器械必须放在显眼的位置、“猪脸”要及时替换、衣服要消毒空气要保持流通又不能为病毒敞开大门……我从各种杂物之中辟出一条道路、提着四个军用水壶跑到楼下、在门外等待一天只来一趟的送水车;由于来接水的人越来越少,送水车可能要改为两天来一趟。等待的时间会很长,因为送水车到达的时刻是不确定的,没人知道它将在何时出现。另外,能送来多少水也不确定,来接水的人数也不确定。如果有一天送水车不来了,谁也不会觉得奇怪。我沿途留意有没有人消失,有没有陌生人出现。我可以抽空拨一长串手机号码,如果铃声响过十次还没被挂断,那么就说明我要联络的人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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