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风狂走的小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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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太阳,正在以它永恒不变的姿态缓缓运行。傍晚的空气使它看上去又红又大,像一枚被神所遗弃的樱桃。暮色中的城市仿佛承担着半年以来不断累加的死寂,让遥远的一两声鸦叫变得越发陌生、越发凄惨。在落日的巨大轮廓下,楼群退化为一片黑色,模糊不清,灯光稀疏寥落,无精打采。亡灵和活人在萧索不堪的街道上互相穿行,不分彼此;只有在那将死的人的深邃目光中,在那无限疲惫的脸庞上的眼窝里,才能倒映出二者的区别:他就要被他在阴间的主人打上判决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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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长的黄昏里我默默行走,路旁的杨树展开所有手臂,伸向天空。图书馆的印象逐渐扩大,如同一条搁浅在天边的蓝鲸。图书馆是我眼下唯一能去,也唯一想去的地方。——我打算在那儿度过余下的日子。我曾经花费两个月时间,纯粹用于调整心态、面对现实、认真思考,然后又花了两个月适应生活、学习技能、整理各种嘱托。半年以来,我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尽管我并不为这样的转变感到吃惊),以至于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再像从前那样过分轻狂、容易激动、大喊大叫;我不再敏锐而多情,不再精力充沛得像一匹年轻的野马。那时我独自度过每一个夜晚,并在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前猛然醒来;我对所有时光寄予厚望,发誓要把命运紧紧攥在自己手里。我甚至把忧愁当作一类快乐,把贫穷视为某种富足。六个月前,我决不会相信任何末世宗教。我以为人类的未来和宇宙一样无限开放,没有终结,可是一场瘟疫无情地改变了我的看法。除了关于红裙子的一些念头以及消毒水的气味,我的脑海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如今每个人头顶都有一朵乌云——如果要下雨,就让它下好了。难道那些医院,那些隔离区,那些染病的坦克和推土机,那些乱糟糟的墓园和乱葬岗,还不够说明一切,还不能让人理解世界的意义,还不足以指出我们这些存活者必死的宿命?而那些反驳的人到底也没有活下来。谁都知道现实如此:人们正在死去,文明正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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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斯社今日报道:“……目前死亡人数无法有效统计,据最新预测,死于SARS的人数总共超过30亿;地球上有一半居民在这场人类的空前浩劫中死去……昨天下午,专家又在埃塞俄比亚、斯堪地那维亚、波西米亚以及西西伯利亚等地发现了SARS病毒的最新变种,所以政府提醒全体公民注意,新一轮疫情极有可能在短期内爆发,请大家作好应对措施……海参崴~阿拉木图一线的雾墙已经初步启动,将在今天夜间喷洒GBU消毒剂,请该处居民及时撤离……插播一条重要公告:曾经感染过SARS-12病毒并且成功康复的居民,请在三天内向所在地医疗机构登记,重复一遍,曾经感染过SARS-12病毒并且成功康复的居民,请在三天内向所在地医疗机构登记……下面是24日市内几个主要隔离区的详细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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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还存在?确认。
医疗机构还存在?确认。
军队和计划还存在?确认。
确认。不确认。确认。不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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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瘟疫把人们的习俗又一次改变:再也没人参加葬礼。死亡已变成通用货币,在全球各国肆意使用。我们去参加谁的葬礼呢?(去参加自己的葬礼?)我们去哪儿参加葬礼?(去那有来无回的地府吗?)在剩下的日子里,我们还应该为谁悲痛,为死者,为将死者,还是为我们自己?这场没有尽头的瘟疫循环的一轮轮进攻,不断产生更新的变体,更大的威胁。数十亿年生物进化的两项杰出成就——智慧和免疫力,就在这短短半年面临彻底崩溃的境遇。S-A-R-S,究竟是什么东西呢?究竟为什么每次都会出现更强的变体?究竟为什么,人类的最最信赖的科技也要败在它无穷无尽的分裂繁殖之中?!
那些病愈的人比起我来没有任何优势,魔王萨斯照样毫无甄别地把我们掠取。半年前,他先是蹑手蹑脚,试探人类的虚实;随即他找到缺口,像洪水找到坍塌的堤岸;三个月后,魔王开始大片大片地收割田野里的稻穗:人们莫名其妙地死去,戴着口罩,戴着防毒面具,戴着一切徒劳的象征和不可克服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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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和温情首先被瓦解了,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有可能被视为不详的征兆。没完没了的举报、检测、转移、隔离、二次隔离;救护车不够用就出动大巴,大巴不够用就出动卡车火车轮船运输机甚至装甲运兵车。人们在机械丛林之中、在冷冰冰的仓体内辗转,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彼此惧怕、互相猜疑,除了默默流泪就是叹息。他们希望拥有一张干净的床,能和一个气色好些的人住在一个屋子里。然而城市上空盘旋回荡的警报声让人明白:事情正在不可挽回地恶化。——每个城市都建立了庞大的隔离区,人们在恐慌之夜被简单分为两类:健康人和非健康人。部队的行军则使大地颤抖;蒺藜丛般的枪口朝向隔离区,防止有人偷逃。随着被隔离的人越来越多,隔离区被迫变得越来越大,军队只好撤出城区。他们把染病的士兵留在城里,剩下的人驻扎在郊外把守交通要道。有时城市被整座整座地隔离,摇身一变成为黄泉路上的驿站。在那些疯狂的孤城之中,家庭被割裂,社区毁于一旦;社会也瘫痪了,政府向不复存在的组织发号施令;再隔离区迅速被建立起来。可悲的人们向失控的医院求助,向那些因为死亡的日夜威胁而麻木的白衣天使乞怜(事实上天使也纷纷死去,他们的营垒也被攻占,被隔离)。——也许这回他们能侥幸活下来;但谁都明白,自己很可能在一两个星期后又一次感染,到那时逃掉的概率就会再减少一半。至于这个概率是什么力量决定的,是神还是严酷的自然法则,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人们的理性支柱坍塌了,宗教信仰变成一盘散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