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一天(4)

我一面接过印有某某三产服务公司公关经理头衔的名片,一面觉得好笑:这年头,连妓女都有名片了。“等等!”我叫住正欲离开的女人。女人即刻回转身,满怀期待地望着我。我说:“你好面熟啊,想起来了,你是不是……蛾子姐姐?”女人沉默了片刻,冷冷地说:“我不是什么蛾子,名片上写着呢,我叫常桂珍。”我说:“不对,你是蛾子姐姐!十五年前,你们家住工人路二十三号,后来搬走了。”女人说:“十五年了!十五年前我才多大,你才多大,怎么会记得!”我说:“我当然记得,十五年前我住你家隔壁,工人路二十一号。我们一块儿上学、放学,你比我高两年级……”“住口,你胡说!”女人斥道。我说:“我没有胡说,我是莫非呀,那时候你叫我小非。”女人说:“小非……对呀,我想起来了,十五年前,整天跟着我的,是有个叫小非的小男孩。”我大喜过望,说:“那就是我!谢谢!谢谢你记起了我!”女人说:“可是,小男孩已经死了,死于十五年前的一场车祸。”

如五雷轰顶,我无言以对。难道,我真的死于十五年前的一场车祸吗?那么这十五年来,我又是怎么回事?

见我不语,女人紧贴着我坐下来,柔声说:“不管你是谁,我都要谢谢你……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拼命摇头,叫道:“蛾子姐姐——”女人说:“我不是蛾子。”我问:“蛾子姐姐,你怎么……怎么出来做这种事?”女人叹口气,说:“没法子,我是逼上梁山,自从我和我丈夫双双下岗……”话没说完,已泪如雨下,糟蹋了脸上的一番杰作。  我安慰道:“你别伤心,我能够理解,总得活下去。”

女人说:“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工作不讲学历,不问你会不会外语,懂不懂电脑……我有一个念小学的闺女,人长得老漂亮的,每门考试都是优,为了她,我得攒很多钱哪……我只希望我的女儿跟别人家的女儿过得一样好。”

我感到浑身发冷,某个部位剧烈疼痛着。如果有朝一日,我和尹然都失去了工作,拿什么奉献给我们的女儿?

如果有一天……先不管这么远,现在末末还认我这个爸爸吗?

目送女人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我久久回不过神来。她的确不是蛾子,那么我也不是那个十五年前死于车祸的小男孩——我安慰我自己。

那么我是谁?这问题象一条无形的蛇,缠绕着我,围困着我,点点滴滴把答案吞噬干净,使我无法解脱无法自拔。

我仔细地追忆这一天。从我梦见初恋情人的梦里醒来,胡乱穿上衣服下楼拿牛奶开始,生活便走了样,再没有人认识我,奶站大妈、尹然、末末、许大姐老赵老陆小吴们、林科长王经理们、“周扒皮”周长天、李老师、小英妹妹、“大块头”、做了“鸡”的蛾子姐姐……再没有人记得我,找不到丁点儿痕迹证明我的存在。我是多么微不足道,没有我,地球照样会一天天地自转和公转,太阳照样会一天天地升起和降落,他们照样会一天天地活下去。那么,我是不是可有可无的呢?我们谁又不是可有可无的呢?

满天的星星,如宝石发散着俗气的寒光。既然这个世界丝毫未变,那么改变的只能是我,是我远离了生活,而不是生活抛弃了我。我是多么微不足道,每个人都能找到我不存在的理由,自然而然,找不到我存在的理由。我不怪罪你们——我的同类,你们别无选择,你们的选择值得同情和宽容。历史源于遗忘,而现实终将成为历史,所以我的被遗忘,是早至的光荣。

还有许多寻找自我和给自己重新定位的方式,比如求助于政府机关和人民警察——“莫非”虽然不存在了,但“我”作为一个人却是真实的存在,“我”是不灭的物质,不是一团雾。但这将给我带来更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极有可能被当作阶级敌人或精神病患者什么的给关起来,吃更多更多的苦头。人与人构成社会,有其固定的模式和游戏规则,必须遵守,否则岂不乱了套!

我想起了我那苦命的娘,她若不死,一定能认出我来,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呀。可惜她已经死了,和她的儿子无缘相见。

我又想起了我的爹,他倒还活着,但是和死了差不了多少,他患老年痴呆症住在医院里。他最后一次认出我来,是在一年半以前。

我还想起了我的大哥,自从他做钢筋生意发了横财,便很少在S城露面,天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

我最后想起了我的岳父岳母大人和小姨子,指望他们认定我,真是痴心妄想。如果他们知道了我不再有资格做尹然的丈夫,一定会乐得蹦起来的。

……还有谁呢?在世上混了三十年,交往的人实在有限,好象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瞻前顾后,便只有死路一条了。既然我没有(也不可能有)重新做一回“我”的机会,便只有死路一条了。现在我才意识到,我是一个多余的角色。这觉悟似乎来得太迟了,就在今天以前,我多少还有些自命不凡,以为缺了我没准天真会塌下来呢。

我决意去死了,从鸡毛蒜皮、空虚无聊、小心翼翼、勾心斗角、灯红酒绿、乌烟瘴气的生活中抽身出来,到那自由混沌的境界里去。如果我还是我,如果我在今天以前死去,和今天死去又有什么太大区别呢?顶多开一场追悼会,念几句文不对题的悼词,有人掉几颗眼泪,有人幸灾乐祸,然后——依然把我忘记,依然随风而逝。如此而已。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