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不合时宜地开过来,李老师挤上了车,隔着车窗,朝我微笑着挥挥手。我看见她眼中闪烁着泪花。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寻找莫非已变得渺茫,他是不是真的不存在?一个人从世上消失,是多么轻而易举啊!我仿佛听见每个人都在说:“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害怕听到这声音。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无精打采地点缀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行人愈加稀少,只剩知了站在树梢,没完没了绝望地歌唱。我看见我的影子一点一点缩短,终于消失不见了。连影子都丢失的人,不是鬼魂又是什么?我抬起头,才发现是乌云遮住了阳光。
顿时,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雷雨袭来。我蹩在商店屋檐下,抱着臂膀,任污水溅湿了裤管。在这个风雨交加的上午,我的做人的权利被无端剥夺。我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感到委屈,以及恐惧。 ……雨停歇了。太阳出来了。我又该上路了。
前面是S城大学,我的母校。因为刚才的遭遇李老师,我无法对大学校园抱任何幻想。大学对于我来说,是青春最后的挽歌,是一种埋葬,还能指望它提供更有利的证词吗。
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八年前,当我还是一名大学生时,响应共青团中央号召,积极参与“希望工程”,资助了一名小学生。如今她已经是大学生了,并且成了我的校友,我和尹然每个月都来看望她。记得去年她考上大学时,一到S城,就找到我和尹然,当场下跪……可是连她也认不出我来,任凭我怎样启发,只管摇头。我彻底绝望了,说:“小英妹妹,上星期我还接你到我家过周末呢,你尹然姐姐给你包饺子,我的女儿末末喜欢和你玩儿,一口一个‘小姨’地叫……怎么你不记得了?”她说:“我当然记得!尹然姐姐、末末还有……哥哥,他们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清的!”该死,居然有另一个什么“……哥哥”顶替了“莫非哥哥”,做着同样的好人好事。我不敢再纠缠下去,免得让小英误以为我另有图谋,玷污了“……哥哥”的一世英明。
我鬼鬼祟祟地溜进一家生意冷清的快餐店,捡一个临窗的位子坐下来。连续走了那么长的路,肚子正在咕咕唧唧地提抗议。这家餐馆是我一个外号叫“大块头”的哥们儿开的。此刻“大块头”正坐在服务台上,把玩着手机,旁若无人地跟几名女服务员调情。我一走进去,他就冲我点头致意。很显然,他也不认识我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忍无可忍,隔着几张桌椅大喊:“‘大块头’,你家老哥驾到,怎么屁股也不挪一挪?”他疑惑地走过来,打量再三,满脸堆笑道:“哟,来的都是客,您是哪路神仙啊,尽管吩咐。”我说:“没别的,想和你交个朋友,久仰你的大名。”“大块头”问:“老兄贵姓?”我说:“免贵姓何名必,是你的朋友莫非介绍来的。”“大块头”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认识他,更不认识你!不就是吃白食吗,何必兜圈子!十元以下的盒饭,我还施舍得起!”我霍然起身,扬长而去,“大块头”在后面送来一句话:“哼,这种人,看上去人模狗样的,象个知识分子!”店内所有人都鄙视着我,一副痛打落水狗的表情。我告诫自己:要冷静,可不敢在这里撒野,不用说那些打手,单单一个“大块头”,就能把我打趴下——知识分子嘛,只配舞文弄墨。 我好想找人打一架,可是我的对手又在哪里?
我又饿又渴又热又累……简直不想再找下去。谁叫尹然是咱家的财政部长呢,早上下楼拿牛奶时,竟没想到往口袋里塞点钱。仅有的一枚五毛硬币,上午被我打电话给他妈的的“周扒皮”时花掉了。真不值得呀,买根赤豆棒冰也是好的。
我步入不收门票的人民公园,准备睡一个露天午觉。公园里冷冷清清,谁会有这样的好心情,在大热天里逛这座一览无余的破公园呢。只有一个老头,悠然地在池塘边垂钓,汗流浃背。每一次我都见他坐在这里,一无所获。人民公园是我的“百草园”,装载着我整个的童年时光,眼见着它一天天破败下去,却无能为力。
我找到了假山后面的那张石椅,把果皮和瓜子皮打扫干净,一屁股坐下去。石椅忠实见证着我的感情生活。在我迫切需要找个女孩结婚建立幸福家庭的日子里,红娘把一个个或如花似玉或平淡无奇的女孩子拖来,和我共坐这张椅子,进行可能或不可能的恋爱。女孩走马灯地换,我却只有一个,石椅也只有一个。最后一个女孩叫尹然,她成为我的最后一任女朋友,并且成为我的第一任(我希望是唯一的一任)妻子。
我大汗淋漓地睡去。可见我是多么无知,居然能够睡着,而且睡得很香甜,没再做奇奇怪怪的梦。也许,我是该好好地睡一觉,梦里的事情,最好还是在梦里了结。
我感到有一只毛毛虫钻进鼻孔,奇痒无比。我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已经是黄昏,太阳躲到假山后面去了,剩下漫天的火烧云。一个抹着猩红嘴唇画着大熊猫眼影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微笑着俯视着我,吓了我一跳。她问:“先生怎么一个人睡这里?”她的微笑和声音都非常职业化。我忙正襟危坐,说:“哦,是的……我怎么一个人睡这里?”女人笑笑,说:“先生一定是遇到烦心的事了吧,需要我陪陪吗?”我明白她是干什么的了,说:“不用,不用,我身无分文,再说……”女人抢道:“别嫌我老啊,花不了多少铜钿的,按质论价,市场经济嘛。”我说:“我真的没有钱!我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我的遭遇比你还可怜!”女人悻悻地说:“没关系,先生不象是穷要饭花子。要是你哪一天感到寂寞了,请呼我,保证随呼随到。喏,这是我的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