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人(2)

不远处的垃圾筒上躺着一支用了一半的口红。

一只鸟正用嘴啄食着它,它见许正看它,歪头打量了一会儿他,眼睛瞪得溜圆,爪子在不锈钢制成的筒沿上轻轻一蹭,又跃回空中。

湿漉漉黑色的人群渐渐看不清面庞,夜色马上就要来了。这些吱吱喳喳的声音到底想要说明什么?许正终于听见那少年的哭声,像一条被扼住七寸的蛇嘶嘶地响。他的脖子被女人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上应该会留下一些月牙状的淤痕,这是一种符合大多数女人审美标准的形状。许正望向女人,女人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脖子上的肉抖个不停。她是一头从侏罗纪来的黑乎乎肥嘟嘟的暴龙。

许正不无伤感地想着。

她也是这样的,虽然没有这样黑,这样肥。

她哭起来的时候鼻子眼睛嘴会皱成一小团,像随时都可能断过气,让人心惊胆战。有时,哭着哭着,就没有了半点儿声息,眼珠翻起,手脚抽搐。他赶紧蹦过去,手忙脚乱地掐她人中,她醒过来,哇一声,人就奔向了厨房。

厨房里有煤气管道。厨房里还有菜刀。对了,还有刚从超市买来的一大包洗衣粉,若吞下去,这也得管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喊爹。他只能迅速从抽屉里翻出早已写好字的纸牌挂在胸口,扑通一下,直挺挺跪下,蠕动膝盖,一步步往厨房方面走去。纸牌上的字隔三差五要换,要求言简意骇,一针下去便能触及灵魂。譬如,“我是狗。”又譬如,“我罪该万死。”

认识错误总是很快,改正错误总是很慢。很多个夜里,她都愤怒地用手指头戳在他脑门上。她说,狗改不了吃屎。他非常清楚一条吃屎的狗会死得多么辛苦。首先是人拿棍子敲,敲死;再拿绳子吊,吊死;又扔入土里埋个几天几夜,闷死;最后从土里扒出,扔入沸水烫,烫死。所以,他没敢再吱声,躺在床上侧过身去看窗外的云,书上说玉皇大帝的外甥也养了一条狗,天天吃香喝辣,不必吃屎,可惜整个天庭也就那么一只。天上的“养狗证”一定很贵。

许正突然想抽烟,喉咙里痒得厉害,他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一包“南京”十元钱,一根香烟五角钱。他小心翼翼地撕开烟盒上的塑料封皮。没有人看他,可他还是感觉自己却是一个贼,他转过身,身体与墙壁形成一个锐角,他又紧张地往四周扫了一眼,再划着火柴。小时候他偷姐姐的五角钱买的冰棍真甜,这烟抽到嘴里却苦涩得紧。许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她帮他买的。买了一条“南京”,说得抽一个月,抽好点,抽好些。许正记得当时自己问她为何不买“白沙”,一样的价钱可以买两条。她发了脾气,立刻把烟甩在他脸上。许正知道她很委屈。她一向就讨厌男人抽烟。她肯为他买烟已是做了极大牺牲。他赶紧赏给自己一记嘴巴,并向她保证这条烟一定会抽一个月。然后问她,是不是发奖金了?她没理他,转过身,拧开电视,一屁股坐下,脚后跟一蹭,甩出一只高跟鞋,另一只鞋子挂在大脚拇趾头晃过来晃过去。她面无表情,他却有点儿晕头转向。他拿不准主意该说些什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愣了一会儿,伸手想去抱她,手刚按到她胸口,她已迅速弹起,眉毛一竖,脆生生的牙齿咯吱一咬。这也怨他,他刚从外面回来竟然忘了洗手,活该满脸唾沫。

额头隐隐生疼。今天是他生日,三十岁。昨天他与她吵了一架。忘了为什么吵,只记得她那张扭曲的脸。她还扇了他一记耳光。手劲很大,那记耳光脆生生,货真价实,一点也不像那些被新闻曝光的注水肉。许正下意识地摸了把脸,还是疼,不过这可能与她无关。

许正缩起脖子。风真大,像头受了伤的熊瞎子,伸着舌头在脸上乱舔,每舔一下,脸上就似乎被撕下一层皮,火辣辣的疼。女人已经大获全胜,那少年被她拖到一个商店门口。许正听见几个行人在交头接耳,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得了的不得了,撞了人不肯承认也就算了,竟然还动手打人?

许正又听见几句脏话,都与英文字母“B”有关。他想笑,瞟了眼红绿灯,心中一动。街上没有戴红袖套的老人,空中也没有鸟鸣,一切静止下来,在刹那间,便恍惚化作一块寂静的镜面。他突然觉得疑惑,自己刚才所见的是真实的吗?它极可能是幻觉。体积这么庞大的一个女人怎可能分辨不出是谁撞了她?这里又不是在黑灯瞎火的小巷里。何况大家都这么说,而人民群众的眼睛一向雪亮。这可是领袖的教诲。事情的真相应该是女人所述,不然,这少年为何不再挣扎?所谓理直气壮,他一定心虚了,而把自己撞到树上的人也一定是他。真疼。许正揉揉额头,脑袋里似窜入了几只大头黄蜂。

我给你讲个故事。

一对夫妇在过铁路。女人在说,男人在听。都是一些闲话。女人说得很开心,男人听得很认真,两人手牵手。女人的鞋子突然崴入两根铁轨的凹槽,鞋带扣死在一颗生锈的铆钉上。一开始两个人还有说有笑,互相逗乐,可几分钟后远方响起刺耳的汽笛声,火车轰隆隆驶近。女人吓白了脸,男人也慌了,但女人的脚仍卡得死死的。看着越来越近嘶嘶吼叫着的钢铁怪兽,女人拼命地往外面推男人,她的手甚至抓裂了男人的脸。男人没有离开,反而在火车撞来的一刹那猛地抱紧女人,并高声喊道,亲爱的,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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