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人(1)

作者:黄孝阳

暮色渐深,空气因此显得格外阴冷。

太阳高悬城市上空,像一面苍白的小镜子,没有半丝热量。高楼建筑如同一堆纸糊的模型。车水马龙,乍眼望去,灰蒙蒙的一片。

酒店门口一群热热闹闹的人。应该是人,都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与小学识字本上画的一样。一个老人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从酒店里大步走出。男人步幅挺大,每迈一步,老人得走两步。老人头发花白,嘴拧到半边脸上,左手急速摆动,右手却轻托在中年人屈起的左手肘关节处,嘴里急急切切,“主任,这边走,小心台阶,哎。”

奴才活做得这么地道,确实是广大群众学习的好楷模,真没委屈他这把年纪。中年男人肚子蛮大的嘛,虽说十有八九是屁撑起的,也着实不太容易。这得需要一个多么巨大的屁!许正抬起头,望向天空。

麻雀,一拨一拨,被风胡乱扒拉着,样子与水车上旋转的叶轮差不多,嗖嗖打转。但风突然大了,呜呜地吼,比胳膊粗的木棍还要猛,狠狠地敲落,眨眼间,满空溅起无数个惊惶失措的小黑点。尖锐的鸟鸣声刺入耳里,蓦然间放大成一颗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在前额处直晃悠,并嘬起响亮的口哨声。

路两边是法国梧桐,许正把头靠过去。树干略带潮湿,树疙瘩上贴着半张已被风雨侵蚀得只剩半边脸儿的小广告,是专治梅毒与淋病的,这种“牛皮癣”糊满城市的每一处。他忽然注意到广告的右下角正挂着一串青色的鼻涕,鼻涕上还粘着一粒灰白色的鸟屎。许正侧过身,刚想离开,一个家伙从后面膀阔腰圆直撞过来。头在树上重重一敲,牙缝间迸出一丝凉气,脑袋里咔嚓响了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断了。那串粘有鸟屎的鼻涕准确地涂在他的右脸颊上。胃部一阵猛烈的抽搐,酸涩的液体直冲脑门,许正还没来得及咬紧牙关,它们已冲出嗓子眼。

许正慢慢弯下腰,用衣袖擦着脸。撞了他的男人正大步奔向街道那边,一脸铁青。就算赶着去火葬场投胎转世也犯不着这般生猛吧。许正在肚子里小声说了句,又替他对自个说了声对不起,这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想看看那男人到底长的是啥模样。那西楚霸王似的男人却又撞翻了一个女人。女人像纸糊的灯笼,噼哩叭啦连翻几个跟斗,裤腿被铁栅栏上的锐角拽住,哗啦一下,露出里面的健美裤,暗红色的。女人没哭,似是傻了,坐在地上,愣愣的。没有人理会她,她像一堆粪便,对了,就是那个男人刚排泄出的,现在的人越来越不要脸,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敢随意大便。许正不无恶毒地想着,心里恍恍惚惚有了些快意。红灯亮了,人流车流嘎然而止,一个戴黄袖套的老人瞥了一眼女人的腿,迅速挡在一辆已压过斑马线的自行车前。

一个头发金黄的少年被红灯拦在女人面前。他犹犹豫豫地向女人伸出手。女人似乎这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放声尖嚎。这是猪的嚎声,而且应该是一只刚被人捅了一刀的猪。但那少年显然不认为这是一头猪,立刻缩回手,却似被毒蛇咬了一般。他是不是已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问心无愧的理由?少年扭过头,往两侧瞧,样子有些狼狈,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不是我把她撞的。他太年轻了,尽管旁边那几个中年男子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浮出心领神会的笑容,但女人顺势一躺,一把就抱住他的腿,嗓音尖锐。“小兔崽子,撞了人还想跑?老娘与你没完。生孩子没屁眼的、杀千刀雷公劈菩萨咒的、先人板板拖棺材的……”

这女人不会真被撞糊涂了吧?各地方言层出不穷,难道她刚参加完相声口技表演,仍意犹未尽?又莫非她心知肚明自己在生理方面的优势,比太监还略胜一筹,所以比起赵高先生更气势汹汹?这是大师级的人物。古龙小说中的那些绝顶高手比的也就是这股子气。许正暗暗赞叹一声。女人边骂,手掌还边撮成刀,剁得水泥路面咣咣作响,一个磕碰不打,一个唾沫星子也没浪费。她完全可以开一个专门骂人的培训班,又或加盟某讨债公司,一定大发利市。

自己是否要上去提醒她一句?

许正站起身。绿灯亮了。人群、车流潮水般从女人与少年身边卷过,有人边笑边回头,他也忍不住笑了。惊惶失措的少年正使劲地扳女人的手指。没有用的。这是女人,不是女孩,她们是两种生物。许正暗暗为这个少年感到惋惜。落入蛛网里的虫儿不管如何挣扎,它的一切举动只能证明自己会成为一道食物,除非它的力气大得足以将蛛网撕破。但少年若朝女人当胸踹上一脚,就真的成了凶手。悖论无所不在,人大抵就是活在这些互相冲突的概念里。所有克利特人都说谎,他们中间的一个诗人这么说。许正不无懊恼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爱还是不爱?一个男人被婚姻折磨后还能剩下多少力气?顶多也就能从喉咙里挤出那个让女人妥贴舒服的字眼。许正往四周看去。少年与女人厮打成一团。女人是强悍的,凶狠的爪子撕得少年的脸鲜血淋漓。少年的拳头也没吃素,砸得女人鼻青眼肿。他们身边已围上一圈兴致勃勃的看客。老天爷应该往每一个人脸上都吐了唾沫。要不,为何他们脸上都露出令人恶心的痕迹?

戴黄袖套的老人用力吹响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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