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清廷也采纳李鸿章、张之洞等人的建议,从丁巳年开始,同意由各省选派青年英才出国学习洋务。留学回国的学生,视成绩优次,将赐以拔贡、举人、进士、翰林等出身,并加以录用,授予官职。大批有志青年,为了学习西方的政治、经济、军事、科学及教育,或西洋,或东洋,或官费,或自费,直挂云帆,乘风破浪。
留学人员分为自费和官费两种,自费出国,须由所在府、道官员担保,官费生除担保外,还必须由省一级最高军政长官咨送,并且名额很少,每省每年只有一至两名。这次湖北选派两名官费生到日本留学,张之洞强调要公开考试选取。考试结果,就读武昌两湖学院的杨度第一、黄兴第二。
戊戌变法那年,蔡锷也从时务学堂参加投考湖南的官费留学生,在五千多考生中名列第一,被湖南巡抚陈宝箴录取。后来,戊戌变法失败,根据朝廷旨意,时务学堂被解散,蔡锷的官费留学资格也随之被取缔。
蔡锷是返回日本途经上海时,在湖南会馆认识他们二人的。他们听说蔡锷也乘这班轮船走,三个年轻人就这样相识了。当然此时他们还不知道,他们三人的命运,甚至和这个国家的命运一道,将终生绑在一起,无法分开。
黄兴告诉蔡锷说:“时务学堂被查封的时候,我曾经联络在武昌的仁人志士到知府衙门组织抗议活动,不但没起到什么作用,我还被他们扣押了几天。武昌知府梁鼎芬,是我们两湖书院的院长,他本来要将我除名,幸亏湖广总督张之洞过问,我才没被开除……”黄兴黑红色的脸庞上棱角分明,体形高大魁梧、目光深沉、面露刚毅,话音虽然不高,但让人听起来就像轻轻撞击的洪钟一样当当作响。他穿着蓝布长衫,脑后拖着一条又长又粗的辫子。后来他对蔡锷说,他并不激进地剪掉辫子,是为了方便回国革命时隐藏身份。
杨度也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可惜,维新变法,竟不容于慈禧太后与一班昏庸大臣,致使功败垂成,让人扼腕叹息!我们这个民族,正因为沉沦的时间太长,所以崛起的道路,才加倍的艰难……”杨度的谈吐,永远都像他的文章那样文采飞扬。他身材适中、面容英俊、风度翩翩,着一身可体的白色西服,一看便是一个富家子弟。前几天在上海时,他还穿一袭月白色长袍,拖着长长的辫子,今天一上船,便立刻摘去假辫子头套,露出齐耳的短发,并且换上了时髦的西装。他告诉蔡锷,这身西装和头发,都是他前几天在上海租界里花钱办妥的。
黄兴的大嗓门尽管已压低,但其回音仍然轰然作响。“梁任公先生我早就认识,康南海我也见过一面,对他们的学识品德,我是非常钦佩的,但我对他们的主张并不赞成。前些年,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清朝皇帝身上,希望通过封建皇朝本身的改革,实现国家的振兴,这是根本行不通的!为今之计,唯有唤起民众来一次彻底革命,彻底推翻清朝王朝的统治才行。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这是《礼记·运篇》中的词句,是我们中国人心中自古就有的理想。从我们的祖先开始,就一直向往着一个平等、富足的社会,经过两千多年,我们还是没有达到。从今以后,想救中国,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
听着两位朋友慷慨激昂的高谈阔论,蔡锷却始终默默地坐着,沉闷无语。他的眼睛始终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海和海平线上的铅灰色浮云。船行在茫茫大海之上,慢慢地连海上的岛屿都看不到了。除了偶尔可以看到几只绕船飞行的海鸟之外,其余就只有海浪和海风了。
杨度注意到了蔡锷的沉默。“松坡,想什么呢?……”
蔡锷吐出一口闷气,大口吸进带咸味的潮湿海风。海上的天气真是变幻莫测,转眼间阳光就不见了,天上已经有不少厚厚的云层在移动。这时海风越来越大,海浪也越来越高了,“山东丸”号开始剧烈地震荡起来,船上的物品已经在砰砰作响地摇晃着。蔡锷转过身来,望着面前这两个意气风发的新朋友。
“我在想谭先生和梁先生。任你满腹经纶,任你学富五车,在枪杆子面前,真是什么事也不顶。一腔报国热情,全都要付之东流……两位仁兄,我决定了,这次回日本,我就报考陆军士官学校。要强国,先强兵,要想建功立业,救国救民,就得从投笔从戎开始,练出一支过硬的队伍吧。”
杨度点点头。他说,“我坚信中国的复兴,必将在我们这一辈实现,国家复兴的大任,就寄托在我辈身上。不管走什么样的路,我的愿望就是在这关系中国前途命运的关键时期,能够有所作为……在这么一个阴沉已久的帝国里面,闯出条新路,也许,现在站在甲板上的我们三人,就是火种。”
海水越往远处颜色越浅,从黑变蓝,大片深奥的蓝,整个眼睛都装不下,直到天水尽头处变成一条灰色的线。眼前是最广阔的海和最无遮拦的天。多少年以后,蔡锷还会常常梦见,海面上的惊涛骇浪,波涛上神奇地闪动着一些璀灿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