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青色外套衣领上的卡通树袋熊配饰——一只棕色的树袋熊,无辜的眼神——自嘲地笑了一笑。定情信物?一个老男人带来显得不无附庸风雅追悼青春之呆滞。濒临离婚却依然佩戴着她爱情的证明——那已被婚姻证明既无趣又无效的爱情。不。当我开始对这个女孩动心时,我之前的爱情岂非已经结束了吗?那枯死的、需要折辱一个男人的自尊去挽救的爱情,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是个胡思乱想的人,不如您思虑周密,我的太太,可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挽回?我已经坐上了公车——普通男人身份的象征——去执行挽回的任务——所有面临婚姻危机的被动方柔弱的表示。我的挽回可有什么意义?莫非失去她我便不快乐了?莫非失去婚姻我便会不快乐了?为何我依然能够感受到甜蜜?——他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她睫毛的颤抖一如雨点轻打在树叶上的韵律,使他想起将他困在学校的周末黄昏之雨,想起某个女同学——究竟是哪一个?——对他倾诉父母离异时的泣声,以及他大胆放诸于那个女生腰际的手,想起在伞下某个女孩递来的淡紫色纸笺。可是我无法与你相爱,这位美女,这位天使。我是个懦夫,只有胆量在不违背大前提的条件下,在意识中背叛、扼杀、焚烧我那可怕的妻子。那可怕的妻子睡着时会有轻微的呼噜声。不,不要想那些扫兴的事。我知道你命中不属于我。好,如果这是命运,如果命运规定我们可以相爱,那么,请让我看到她的微笑。他想。在我下车之前,在我低声下气对妻子甜言蜜语之前,请你再给予我一点青春的甘露——请原谅我那耽于青春小说的庸俗头脑!——给予我一点美好的记忆吧。
她依然睡着。
他抬起了左手,胆怯地、甜蜜地、温婉地、殷勤地向女孩的脸伸过去。既然公共汽车依然在无聊的行驶,既然坐在海绵堆里的乘客依然像沉默于屋檐的麻雀,像陈列馆里的标本一样,远在另一个世界。那么,就请继续闭上眼睛。一下就好,让我的手指抚触到她的脸。她会惊叫吗?会像被乞丐玷污的公主一样将我踢倒吗?这无关紧要,我隔一会儿再去想它。一下就好,一下就能羽化成仙。我的手与我的全身将与你的脸颊一样白而柔软,长出带满羽毛的翅膀。羽毛拂动着,阳光穿透冬季的阴霾,普照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我将与你携手飞翔。我将永远不对你表白爱意,以免打破这缄默的美丽。一下就好,请你,睡美人,继续你的美梦。如果你要梦见王子与钻石,那就悉听尊便。我不是王子,我只是要……
车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他的手随着震动划上了女孩的脸。女孩的睫毛震动了一下。他惊恐万状,忘了缩回手来,眼看着女孩将眼睁开,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背面定在女孩的脸上——冷冷的,仿佛一尾鱼的触感,他想——完全无法动弹。女孩向他看了一眼,表情困惑。一阵机械运动声,车门打开。女孩倏的站了起来——他的手指忽然就孤独地悬在了空气中,美人鱼的尾巴变成了泡沫一般的空虚——走向车门。喧嚷的语声,川流的人群。麻雀嘲弄似的聒噪声。他忽然间被扔在光天化日之下,身体像忽然干涸的水井一样没有了流动的欲望。皮鞋的粗重踏声。只属于成人世界的烟味。劝阻声。他的身旁空空如也,她的微笑不失时机地在他记忆里开始荡漾。“对不起。”她说。
他趴上窗玻璃,她在令人怨恨的人群中穿插掩映,走向人行道。她的美没有因醒来而逊色。仿佛为了辨认方向,她站定了,将围巾拉了一下以遮蔽寒风,顾盼。在遇到他那穿越窗玻璃、充满渴念的目光时,她的眼神定了一下。
没有要退避的意思。
他相信他看到了她那被他长久注视的、如蜻蜓翅膀般颤抖的睫毛下的眼色,没有怨怼之意。他相信他看到她的嘴角微微勾起。
她笑了。
随即是车门闭上的声音。
车子的发动像所有机械运动一样令人乏味,他不无厌恶的警觉身旁坐下了一个肥胖的老太太。应当提醒她这个座位不容亵渎吗?应该提醒她提起年高德韶的臀部,保留天使那白莲花般笑容的余影吗?不,不要冲动。他想,可是必须为左手找些事做。应该继续数硬币吗?这句话如同冷笑话。他把左手插进了口袋,但指端却没有去拈起硬币的渴望。手指。她的感触还在,虽然只是一瞬,短暂到不如花间的露珠落地,但他触到了她的美。年轻、丰盈、润泽、如画一般的美。就是那一瞬间,她的眼睛缓慢睁开,一如传说中妖魔培植的花朵开放,那一瞬间的光芒使他的记忆清晰无比。她是另一种奇妙的可能,另一种路程,那儿的路径开满了白色的莲花,以及黄昏的轻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