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忧伤(19)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背景已经挪动。鸟群站在屋檐,像诵讽喻诗的教士。

就此结束,忘记?

不对。她就在身后,离他不远处。他们曾经如此接近,现在也并不远,触手可及。那又如何?妻子还在等待,三姑六婆还在等待,邻居还在等待,等待他自投罗网赴鸿门宴。不,那是生活的旧隧道。为什么要进去?只要朝司机怒吼,让车子停下,离开这空气污浊、仿佛巨大棺材的公共交通容器,跑向她的身边,看到她的微笑,以及并无怨怼之意的、澄澈的眼神——以此来对抗他平庸的生活,回答他的记忆,回答旧拖鞋与温暾暾的茶、漫长的毛线织物、喋喋不休的关于以往恋爱史的追问、对私人习惯的挑三拣四,以此来回答自己的怯懦与苟安,对自己的安于现状给予雷霆一般的回复。以缄默与温柔来重拾记忆,用巧合与冲动来构筑故事。这必然是命运,毋庸置疑。她的微笑已经给出了回答。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在一瞬间,她出现了,像火焰,像露珠,像黄昏骤然袭来让他无法归家的雨水。而此时,她正在远离他,他们正在被命运隔开,像被风吹散的凤仙花种。失去她?不。将她保留在记忆中,成为被遗忘的序列中之一员,在他老去之后——被妻子调教完生活习惯、记忆衰退、开始有口臭和消化不良——偶尔回忆时,作为某段邂逅而未遂的艳遇回忆的女孩?不,不!不要回忆妻子,一秒钟都不。是她,是她,是我的天使。她在后方,即将远离我。他必须立刻冲向司机,朝他怒吼,踢开车门,然后朝她奔去。

是的,他应当叫住司机,要求司机开车门。司机表示抗议,不,那没有效果。他必将如愿以偿,这是命运,没有人能阻挡他去到她身边。他应当飞跑起来,让围巾飞扬。呵呵,请对这种愚蠢的肥皂剧效果表示宽容,因为他的想象力十分有限。也许会有意外呢?也许她和一个俊朗的男子正在一起絮语,也许他会发现她已迷失在人群里。噢,不会的。这是命运使然。上帝让她来拯救一个苦于平庸生活和呆板婚姻的男人,命运将注定她在某个街口被他遇到。他的手指熟悉她的脸颊。她的眼睛熟悉他的容貌。他们已经有了渊源,有了彼此细致的感触。

他们相遇了。他会用出他那几近被妻子榨干的活跃语调与她对话。她会问到他的一切——由浅入深地,像一个女孩羞怯地吃完奶油后才对蛋糕下口。告诉她一切吗?瞒骗她吗?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会在一起。他会告诉她他对她的爱意,一切事出突然,但她那并无怨怼之意的眼神显示出她会接受这一事实。他将会开始和她谈论音乐、电影和体育。他将会顺着她的言路去巧妙地奉承,于是她会微笑——这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实现吧。他们在人行道上走着,像所有命运注定的伴侣一样甜蜜地微笑。这一切是否来得太快?不,他要告诉她,这是命运。他要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她是天使,来拯救他这只迷途的羔羊。她会笑吗?还是会握住他的手,让手指抚触她的脸?

他会和她一起指点着路旁的树,他们会看到前方,那让他们相遇的公车。像一个硕大的货物箱一样,乘客在拥挤着出入。他会指着它,向她微笑。他当然不能告诉她,他坐这辆公车所去向的目的。他的妻子,那些等待看他笑话的人,再见了!他会握起她的手,继续沿着人行道,在冬日午后水阴阴的阳光下行走。他们最初的爱情。他们的相逢。

然后,听到街道转角处,巨大的爆炸声。

两辆公车交叠着瘫痪在街角,冒出滚滚浓烟。窗玻璃被震得粉碎。爆炸之后的火焰熊熊燃烧。市民们尖叫着,躲避着,观望着。被撞倒的树砸穿了超市的窗,超市经理正在急急忙忙的指挥员工搬动物件。交通警察手足无措,笨拙地疏散人群,对通话机怒吼着地点。他会松开她的手,跑向现场。他会看到什么?人们挣扎着从公车的废墟里爬出来,鲜血流淌在街上。一个青色外套的男人努力地倾斜的车窗中爬出来,满身碎玻璃碴,满脸鲜血。这个男人将向她竭力地过来,仿佛知道他命不长久。他将看到这个男人企图吻她的脚,却在一次抽搐后失败了,一头栽倒在他周身流淌的鲜血中。男人的衣领上有一个棕色的物件,但随着男人的倒地抛了出去。他已不再能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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