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被她听到又如何?早非满怀羞涩偷望女生宿舍窗台的少年,一个出于勤俭持家习惯而挤公车的未老先衰者,为了打发时间而在秘密的暗袋里点数着硬币。若如此还要故作清纯,只会显得心虚与胆怯。他心安理得地允许自己的身体舒展,重踏上刚沦丧的疆域,将眼光转向窗外,显得自己满不在乎。不,满不在乎也许会显示出一种厚颜的衰老,一种由于习惯性的饥渴而乐于沾搭女孩身体边缘的奇妙癖好,就像那日日来敲打房门催要小区物业费的老太太,门牙之间那令人心生寒意的苍黄缝隙。不,既然身体已放好就不要再动了,不然只会显得刻意造作。不,不要再胡思乱想。不过是一个女孩。你在想什么?嘿,你在想什么?
他倏然间发觉自己心绪依然保持着愉快,那不同于平时看到俏丽姑娘之后习惯性的欢悦。就像哭丧的脸庞抹上了脂粉,于情于理都不合。女孩的那一笑与“对不起”,甜而柔和,像泡了咖啡的奶油饼干——那令人发胖和安于逸乐的东西——她微笑的容颜像白莲花一样不断在他的记忆中开放,像涟漪般荡远。这是不对的。他又看了她一眼——矜持地,动作轻缓——的确,她很美,轮廓柔和,像被磨至圆头的铅笔所绘。公共汽车这一背景不适合她,她理应属于某个咖啡馆、某个剧院、某个博物馆,被那样柔和的灯光照耀,而非在此时,坐在南方冬季午后那阴郁凄凉、俨然一个怨妇表情般的冷漠阳光里。然而纵令如此,她柔和甜美的容颜仍然让人心情愉快。他将头扭转了回来。不,愉快是不必要的。还没有解决目前的问题,不应该感到愉快。因为一个漂亮女孩儿愉快,笑话。
冬季的车厢像寒冷的水族馆,人们拥着海绵一样泡沫般的厚衣,默默无语地固定在位置上。树枝绘画着窗外的天色,像黑色的珊瑚……他将额靠在窗上,看到玻璃上映着自己的脸。俯视的倒影,带有怨恨神色的嘴唇。为什么怨恨?他努了努嘴,换了个表情,才发现无论如何做,倾斜的表情都显得富有嘲弄意味。超市、挂有世界地图的文具店、绿色的饰有国际象棋棋盘般地板的照相馆、有红色大象形滑梯的幼儿园,固定不动的脸后,流水逝川般挪动的背景。超现实主义电影。他想。想一想吧,想一些正经事。问题还未解决,愉快是不应当的。你不是小孩子了,想。想面对妻子你该怎么说?怎样微笑?怎样轻描淡写地对妻子家妖魔鬼怪叙述冲突的过程。像面试。像寒碜时期、穿着学生式运动鞋去寻求一份工作的面试,面对肥胖的老板勉强装出的兴趣,你必须抑制住厌恶。如今已经不厌恶了,如果对这种程度都表示厌恶,你只能生活在冰箱冷藏柜里。转弯,街角的商店摆放着女孩喜爱的玩具熊和风铃。风铃的声音。远了。女孩的脸。她睡着了。
她睡着了?
他回头才发现她已合上双眼。长长的睫毛随着车子的轻微颤抖律动着。一望即知其柔软的嘴唇无意识地轻微撅着,由于冬季的干涩和润唇膏的作用,有几道纸折似的微痕。粉红色的围巾裹住了嘴唇以下的部分,厚而圆的脖子像卡通片中畏寒的熊。发丝从脸侧垂下,被轻暖的呼吸偶尔吹起,让人代她脸上发痒。柔滑的脸儿,还没有不食人间烟火到电视护肤品广告的程度——那些模特儿的肌肤简直是微波炉壁——该有痘的地方也不出意外地有一片红色的痕迹,却并不妨碍肌肤本身的温润。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露出一角信封。明信片或者圣诞卡?男友?他没来由地感到一丝轻微的嫉妒。不能看了。不能看了。如此的窥视显然失礼。而如果她没有睡着,忽然睁眼的话会如何?又或者她出于害羞,故意装睡,势必更为不妙。
他应当想起他的妻子,因为这可以避免他忘乎所以。然而某些新鲜的感触,某些甜蜜的况味使他觉得,再看几眼也不妨。是报复吗?是对悍妻的报复欲才决意在冬季的午后万物沉睡或凋零的时节,爱上一个甜蜜而圆润的女孩?理智一些吧,报复欲?你以为这是电影和小说。也许昨夜并不完美的睡眠使你神魂涣散(被肥皂剧、啤酒、放了太多香辣料的食品和电话搅碎的冬夜暖梦),也许妻子在电话里那似乎变温和了的声音使你兴奋(发觉原先设想的离婚不再板上钉钉),也许是分居以来不规律的生活使你以为自己又过上了单身生活(那种可以整夜打电子游戏把最后一枚硬币送给乞丐的生活)。你现在经历着人生的重要阶段,理智一些吧,报复欲!笑话。成年人理应有使生活有规律的自觉。谁说的?呃,太太,太太大人,等待我去劝回头的,对邻居哭红眼睛的太太大人。太太小生这厢有礼三拜九叩您就给笑一个如何?恶俗的小幽默,却可以引回女人的芳心。对这个姑娘有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