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在夏天的夜里,因为蚊子太多,屋里又实在闷热,鲁迅才不得不摇着蒲扇坐在高大的古槐下乘一会凉,然而他也不愿意更深地想些什么,只是孤单地从古槐的密叶缝里看那星星点点的破碎的青天。常常在这时,晚出的槐蚕会突然冷冰冰地落在他的脖子上。
在鲁迅经历着他一生中最寂寞的这一段时间里,中国的大地上一种新的东西正在萌动。1915年9月15日,陈独秀主编的《青年》杂志创刊了;1916年9月1日它改名为《新青年》,杂志社也由上海移往北京。10月1日,胡适在《新青年》发表了著名的《与陈独秀书》,提出文学改良的八项主张,即"一须言之有物。二不摹仿古人。三须讲求文法。四不作无病之呻吟。五务去烂调套语。六不用典。七不讲对仗。八不避俗字俗语"。这之后不久,陈独秀在次年2月号的《新青年》上发表了《文学革命论》,这篇文学革命的发难文章提出三大主义,即"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对于中国土地上这些新的足音,鲁迅倾听着,静观着,而且是带着怀疑的眼光静观着。他按期阅读《新青年》,并在1917年3月,给周作人寄去了十期。他在想,过去自己曾经呼喊过变革之声,但是没有用;现在别人又在呼喊了,会不会有用呢?他决心要看一看。他继续过着他那独特方式的生活,陪伴他的依然是孤独和寂寞。他在这一年除夕的日记上写着:"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
然而他那颗伟大的心灵无时不在燃烧着对中华民族的热爱。这一年3月,他在教育部审查中华书局送审的书刊时,看到了周瘦鹃翻译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心里十分喜悦。他感到在黑暗里的中国,这种介绍被压迫民族和欧美进步作家的文学作品,是难得的。他欣喜地给这本书写下了"空谷足音"的评语,并呈请教育部适予奖励。这是鲁迅流露出来的真正的心声:与被压迫民族的文学作品所发出的声音产生了共鸣。
从这一年的夏初开始,鲁迅购买碑帖画册的数量减少了,《露国思想及文学》、《波兰说苑》、《陀氏小说》、《高木氏童话》、《古普林小说选》、《德文学精神》等外国书籍大量地出现在他的案头。他对鼓动自由与反抗的外国文学的兴趣复活了。
这一年7月,鲁迅第一次以明确的行动对反动的政治公开表示了抗议。当张勋宣布复辟,辫子又要重新回到人们的头上时,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他愤然地向教育部提出辞职。半月后,张勋复辟的闹剧结束之后,他才重新回到教育部。
这一切都在表明,这颗伟大的心灵将要在沉默中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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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鲁迅传》林非 刘再复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