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想用辑录和校勘古籍来给自己建造一座高墙,把自己同这个令人失望和厌恶的社会隔离开来,以换得内心的安宁。然而,他毕竟不是潜居于深山中的隐士,他同社会依然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社会上发生的事件依然越过他手造的墙壁,钻入他的耳中:1913年,袁世凯派人在上海刺杀了国民党理事长宋教仁;进步党第一届内阁产生;孙中山发动"二次革命",江西督军李烈钧宣布独立,起义讨伐袁世凯;袁世凯颁布《通令尊孔圣文》,袁军击败李烈钧、黄兴,攻陷南京,野心家袁世凯正式爬上大总统宝座,举行庆典,紧接着又解散国会,连民主的招牌也不要了;1914年,章士钊在东京创办《甲寅》月刊;袁世凯通令全国"以夏时春秋两丁为祀孔之日",开始了复辟帝制的准备。
面对越来越浓重的黑暗,越来越露骨的闹剧,鲁迅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他只好沉郁地、自我麻醉地继续加厚着那道精神的围墙。他在校勘古籍之外,又开始钻研佛经和抄写古碑。从1914年4月中旬起,鲁迅一本接一本地阅读佛学书籍,一年中,他读了《三教乎心论》、《释迦如来应化事迹》、《华严经决疑论》、《大乘法界无差别论疏》、《金刚经心经略疏》、《大乘起信论梁津》、《瑜珈师地论》、《阅藏知津》、《唐高僧传》、《阿育王经》等佛教经典,并校录了《法显传》、《出三藏记集》等。他不但自己阅读,还常常与住在绍兴的周作人互相交流这类书籍。
为庆祝母亲六十寿辰,他在这年9月,还捐资银元六十元刻印《百喻经》上下卷四十部,并于1915年1月,由金陵刻经处印成。《百喻经》是印度僧人伽斯那所撰,南朝萧齐时印度来华僧人求那毗地译成古汉语。原出自印度大乘佛教,实际上是九十八则佛经中的譬喻故事。1926年王品青对此书加以标点铅字印行时,用它梵文的原名,叫做《痴华鬘》。鲁迅还为他写了一篇题记。鲁迅觉得《百喻经》与《伊索寓言》相近,译笔又好,可供翻译外国文学时借鉴。此外,佛家因明学中含有逻辑的思想方法,某些部分确实能启发人们思考。因此鲁迅读了这些佛教书籍之后,兴奋地对许寿裳说:"释伽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对人生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而他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了,真是大哲!"这时他对于尘世的一切厌烦到了极点,尽管从这些书中感到一种哲理上的慰藉,但他并非从根本上去信仰这种虚幻的宗教。随着岁月的推移,随着他逐步从故纸堆中解脱出来而去迎接时代,他就展开了对佛教的批判。他后来曾对许寿裳说:"佛教和孔教一样,都已经死亡,永远不会复活了"。五四运动时期,他指出儒、道、释"三教同源",金人玉佛与孔家店一样,都是科学之敌,也都属于应当踏倒的欺人的偶像。
1915年至1916年,鲁迅除了继续披阅佛经之外,还进一步开拓了阅读的领域,造像、画像、拓本、墓志、壁画、金石、瓦当文字无不阅读研究,仅在1915年,他就搜集了《射阳门画像拓本》、《武氏祠堂画像并题记拓本》等数十种。
因为绍兴会馆的藤花馆过于嘈杂,1916年6月,他搬进了同馆的补树书屋。此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在进行,袁世凯演出的复辟帝制丑剧,已经破产,张勋的复辟丑剧正在酝酿之中,社会黑暗到了极点,他决定继续沉默,是在沉默中死亡还是在沉默中爆发,他未曾考虑,他只是感到必须沉默,在沉默中让生命像小河一样静静地流逝。如今,他找到僻静的古屋了,而这院子又有一株古槐树,相传过去槐树上曾缢死过一个女人,因此这屋子很久没有人住。他觉得这阴冷的环境和自己的心境是相宜的,因此搬了进去。在这里他又潜心地抄写、校勘、整理了大量的古碑以及其他有关美术的宝贵资料,其中有《吴谷朗碑拓本》、《唐邕写经碑》、《栖岩寺舍利塔碑》等二百数十种碑帖,《汉画象》、《杂造象》、《六朝造象》等五十多种石刻拓本。不管会馆外的世界是如何纷扰,每天他从办公室一回到补树书屋,就一头钻进这些从来无人问津的古老碑帖丛中去研究、欣赏和抄录,并在这种缓缓的开拓中,赢得了一种只有他能领略的精神上的淡淡的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