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嫌我没有儿子,大先生终年不同我讲话,怎么会生儿子呢?"
这个贤良的女子,只是偶而才发出这种淡淡的没有爱的哀怨。
终年无语。确实是她和鲁迅之间的令人悲哀的现实。在这种现实的寂寞的土地上,她的心也是痛苦的。她虽然不识字,但心是善良的,精明的。她是一个中国农村中普通的旧式女子,从小就受到家庭和社会三从四德这一类封建礼教的熏陶。从自己儿时就开始形成的道德观念和品格观念出发,她在婚前天然地顺从父母,在婚后天然地顺从婆婆和丈夫。她在深深的宁静的院落里宁静地生活,和墙外的世界隔得很远。她没有足够的文化素养来了解鲁迅是怎样一个不平常的人,然而,她却从一种天然的中国女子传统的坚贞,对鲁迅怀着情意。以至到鲁迅辞世之后,她仍然守在鲁迅母亲的身旁,终身伴随着这个怜爱她的老人。甚至在老人逝世之后,她也依然把自己和周家紧紧连在一起。她对鲁迅的友人许寿裳说:"我生为周家人,死为周家鬼。娘娘(婆婆)怎样说,我怎样办,决不违背!……"她虽然没有文化,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甚至连他自己为了取函领款而刻印的图章上,也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周朱氏"三字。然而她也有自己的心思,也有心灵创伤的疼痛,她也常静静地想着,只是她也只能蕴藏在心里,没有什么地方好去诉说,也没有能力去向别人诉说清楚。
没有爱的悲哀和对于爱的剥夺者--封建礼教的憎恨,交炽在鲁迅的心中。这使他对于一位不相识的少年寄给他的一首题为《爱情》的诗燃起了发自心底的共鸣。那位少年痛苦地唱道:
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国人。爱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
鲁迅深沉地写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
但从前没有听到苦闷的叫声。即使苦闷,一叫便错;少的老的,一齐摇头,一齐痛骂。
然而无爱情结婚的恶结果,却连续不断的进行。形式上的夫妇,既然都全不相关,少的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来买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妙法。……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作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只好陪着作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
作一世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净,声音究竟醒而且真。
我们能够大叫,是黄莺便黄莺般叫,是鸱鸮便鸱鸮般叫。……
我们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
(《热风·随感录四十》)
鲁迅是富有良知的人,即使在这种情感迸发的时刻,依然清醒地说明女性的无辜,对她们的牺牲寄以深切的同情。由于自己的一段切身感受,他更清醒更深切地认识到:他和朱安的婚姻悲剧,只是四千年旧账中的一页。毁灭无数青春的悲剧制造者,只有一个,那就是祖传的吃人的筵席,几千年所形成的中国的吃人的封建礼教。这种自称为"东方文明"的制度,对于中国人民负有多大的历史罪恶啊!
(选自《鲁迅传》林非 刘再复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