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宜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前后诊治了两年,竟没有一个医生说得清楚。他开始时吐血很凶,家里人根据庸医"医者意也"的说法,赶紧在墨海里研起墨来给他喝,据说因为血是红的,墨是黑的,黑色可以冲掉红色。这样,弄得他喝得满脸漆黑。碰到这种庸医,当然等于是见鬼。后来,周伯宜的病情更加恶化,水肿也逐渐厉害起来,辗转请来了当时的名医何廉臣,诊费自然也是很贵的,开的"药引"却更加古怪,他开得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难的是"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随便捉来的雌雄两只是不能算数的,也许是不合"贞节"而被取消了做药引的资格。鲁迅弟兄为了寻找这种药引,就到"百草园"的菜地里,拚命地翻土块,好不容易找到了同居在一起的蟋蟀,不过土块一掀开,它们就蹦跳开了,弟兄两人便分头追赶,如果只捉到一只,就不能构成原配的一对,只好把捉到的这一只也放走了。
何廉臣看到病人水肿,便说这是一种鼓胀病,于是按照"医者意也"的万应药方,开出一种更奇怪的"败鼓皮丸",这是用打破的鼓皮做成的。既是鼓胀,那么用打破的鼓皮做成丸药,想来必定可以克服了。这样荒唐的医术,当然无法救治周伯宜的病。
何廉臣还提议服他的一种灵丹,说是点在舌上,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之灵苗"。周伯宜早已对他的治疗丧失了信心,只是轻轻地摇着头。经过名医们两年来的摆布,周伯宜的生命终于熄灭了,那时鲁迅就在父亲身旁,他亲眼看着这盏生命之灯熄灭的惨象,心里留下了永久的伤痛。
父亲死时,鲁迅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少年不得不和他心情沉重的母亲一起,忍着极度的悲痛,艰难地支撑着这个迅速崩溃了的家庭。为了营救祖父,他家里的四五十亩水田已卖掉不少;为了给父亲治病和办理丧事,又将余下的水田全部卖掉了。原先仕宦之家的兴旺和繁盛,一部分随着祖父关进了昏黑的监狱,一部分随着父亲埋入了寂寞的坟墓,现在只剩下困顿、贫穷和悲凉。
从这时起,鲁迅静悄悄地、凄凉地告别了天真的年代,再也无心在孩子的世界里嬉闹了。他倒是常常到堂房的叔祖母子传太太那里,和他们夫妇闲谈,以排遣自己的忧愁和烦恼。有一次,他说起有许多东西需要买,就是没有钱。子传太太便怂恿他说,"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鲁迅说母亲已经没有钱了,子传太太说可以拿首饰去变卖;鲁迅又说首饰也没有了,子传太太接着说:"也许你没有留心。到大厨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鲁迅觉得她的话里似乎有些恶意,便不到那里去谈天了,但是不到一个月光景,就听到一种流言,说他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听了这流言,鲁迅感到很气愤也很寒心,有如掉在冰水里一样。
父亲去世后,鲁迅就代表自己的一家,和族中的十多户人家议事。这些名分上是长辈的人们,常常讥讽和欺侮鲁迅。有时候,当大家公议这一房中的重大事情时,往往逼着鲁迅表态。鲁迅说要请示尚在狱中的祖父,话刚出口,便有许多恶意的眼光射向鲁迅,像烧红了的针一样,刺伤着他的心。在人间原来竟有这样意想不到的冷酷与阴险,要不是这场灾难的袭击,他也许还不会看清人世间这许多原被脂粉涂抹着的真面目。
鲁迅对他曾经迷恋过、沉醉过的家乡开始感到厌恶了。他看透了那些人的嘴脸,他不愿意再和他们一起生活,也绝不愿意去学做幕友。他决定离开家乡,离开这个过去使他感到爱和欢乐,而现在却只给他带来痛苦和憎恶的家乡。
别了,家乡!心灵里饱含着苦痛的鲁迅,决定到别的地方,走别的道路,寻找别样的人们。
(选自《鲁迅传》林非 刘再复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